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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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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會是偶然的巧合嗎?即使一個腦筋遲鈍的人也都不會相信。於是戴雨農下令全面徹查,凡是知道這天上午八點鐘在特定地點,有一個軍政委員畢集,由蔣委員長親自主持的重要會議的人,不管他是任何身分,都被監視或跟蹤,毫無例外。 當然,這不是說部長級以上的大員,對國家的忠貞有問題;而是中國的要人,只有忌諱的觀念,並無保防的警覺。「這句話不能說,說了會得罪人」,於是守口如瓶;「啊!啊!抱歉,我不能來。明天上午八點鐘有個會,是委員長親自主持,非到不可。這樣,九點鐘左右,等我從靈谷寺進城,順路來看你好了。」這平淡無奇的幾句話,說是會闖下天大的巨禍,是誰也會嗤之以鼻的事;因此,要人左右若有間諜埋伏,隨時都能獲得敵人所意想不到的珍貴情報。戴雨農所防的,就是這些人。 由於黃秋岳兼管國防最高會議及黨政聯席會議的議事工作,當然亦為被監視的對象;每天有兩個人分班看住,尤其是他的活動範圍,更為注意的焦點。但經過一星期的跟蹤,毫無可疑,每天上班、下班,除了家就是行政院;中午到國際聯誼社吃飯,亦是獨來獨往,從未見他與任何形跡可疑的人接觸。 國際聯誼社在新街口附近的香舖營,是跟中央黨部、外交部、勵志社有關的一個特種勤務單位;顧名思義,可知是為南京的外籍人士,提供一個便利休閒活動,促進中外友誼的公共場所;在朝野一致勵行「新生活運動」之際,這裏是唯一可開舞會的地方。不過,黃秋岳從沒有來跳過舞;他只是中午來吃飯,因為國聯誼社餐廳的價格公道,菜也還不壞。 跟蹤的人當然不能進餐廳,而須守候在外進門的大廳,一面設有舒適的沙發,等人或等座位,都在這裏休息;另一面餐廳入口之處的壁上,設有一排掛鉤,以便懸掛雨衣、帽子之類。跟蹤黃秋岳的老張、小侯二人,每次都坐在掛鉤對面的沙發上。 這天負責跟蹤的是小候,坐在掛鉤對面的沙發上枯守,實在是很乏味的工作;閒得無聊,任何一個不尋常的現象,都能引起他的極大的興趣。偶然一瞥之間,發現掛鉤上兩頂呢帽,式樣、顏色、質料完全相同;而且有一種感覺;彷彿呢帽在跟他招呼:「喂!你認識我吧?」 於是他走近了去看,走到一半便想起來了,「這不是黃秘書的帽子嗎?」他這樣在心中自語,接著便搜索記憶,十幾天以來,他想不起黃秋岳戴過另一頂帽子;也沒有不戴帽子的時候。 這就顯得有些不尋常了!他又想,夏天常見的帽子,分為兩類,一類是草帽,又分軟邊、硬邊兩種,軟邊草帽叫「巴拿馬草帽」,由於宋子文常戴的緣故,正在風行;一種是由軍盔演變而來的「拿破崙帽」,有白、黃、灰各色,蔣委員長夏天如果著中山裝,就常視服裝的色調,戴不同顏色的「拿破崙帽」。至於呢帽,雖然跟法蘭絨西服一樣,夏天亦可穿戴,而畢竟不常見,何以黃秋岳每天必戴?只怕其中另有道理。 轉念到此,心頭狂跳;立即作了一個決定,要看這同樣的一頂呢帽的主人是誰?因此,等黃秋岳出了餐廳,拿了他的帽子往外走時;小侯一反亦步亦趨的慣例,坐在那裏安然不動,視線不離那頂呢帽。也不知等了多少時候,終於看到有個人伸手去取那頂呢帽。此人個子不高,穿一身灰色西服;等他轉身過來時,小侯判明了他的國籍,是日本人——日本西服的式樣,是全世界最糟糕的;尤其是束腰的皮帶,繫在肚起以下,更是日本西服的怪模樣。 這個收穫太大了。但是,小侯很冷靜,世上無巧不成書的事很多;還需要繼續求證,因此,他聲色不動,只用冷眼觀察。 第二天中午,黃秋岳仍舊戴著那頂呢帽到國際聯誼社,進門脫帽,隨手往鉤上一掛。小侯自左而右看過來,並無相同的帽子,於是只注意門口了。 過不多久,昨天所見的那個日本人也來了,一看他頭上,果然不錯,不過,這一回他的帽子掛在別處,並不似昨天那樣,並排相懸。 「到底是不是?」他在心裏琢磨,「帽子不在一處,也許人在一處呢?」 這樣轉著念頭,便慢慢起身;去到餐廳入口之處,有意無意地往裏面一看,不由得大失所望,黃秋岳一個人坐一桌,日本人坐在另一桌,而且有朋友在一起,談笑正歡。 「這是怎麼回事?」他茫然地在想,偶而抬頭一望,大吃一驚,黃秋岳的帽子不見了! 這當然是人已經走了;他直覺地追出門去,左右張望,那裏有黃秋岳的影子?內心懊喪無比,「釘梢」會把人釘丟了,這說出去豈不是笑話? 一步懶似一步地走著,滿心煩躁,汗出如漿;小侯整天不快,心裏只思念著這件事。 那知道「思之思之,鬼神通之」,到得夜深如水的半夜裏,方寸之間,突然靈光閃現;恨不得馬上天亮,太陽一升,隨即高掛中天,好讓他跟蹤黃秋岳,證實自己的想法。 想法證實了!黃秋岳帽子不在,人在;那個日本人先離餐廳,戴去了黃秋岳的帽子,然後黃秋岳離去時,戴去了日本人的帽子。前一天就是如此;在不知不覺中,交換了帽子,也就是交換了情報。 在採取行動之前,必須先取得證據;這個證據且須堅強有力。最須顧慮的是,有沒有證據還成疑問,倘或根本沒有證據,或者證據不足,而黃秋岳卻已經知道有人在打他的主意,那一來不但打草驚蛇,前功盡棄;而且必然引起一場風波。因此,搜集證據的行動,亦必須隱密妥當,以不使授受雙方——黃秋岳與那個日本人,都毫無知覺為最理想。 基於這些要求,小侯的工作同志設計了一個很巧妙的過程;實現此一過程的主要關鍵,在一樣「道具」:照式照樣的一頂呢帽。 這頂呢帽不僅質料,式樣、顏色須絕對相同;而且要同樣的牌子,同樣的尺碼。這還不算,還要同樣新舊。 通過國際聯誼社管理員的關係,取得了這樣「道具」的全部資料;南京還沒有這個牌子的呢帽,須到上海採辦。買到以後,再要加工「做舊」;經過仔細檢點,毫無破綻,可以開始行動了。 行動非常簡單容易,只要將呢帽「掉包」,真可說是舉手之勞;但下手之前,必須具備兩個條件:第一、要確定日本人會來;因為跟蹤期間,曾發現有一次只有黃秋岳一個人,日本人未到。倘或如此,黃秋岳戴回去的,應該是他原來的帽子;帽中無物,倒也罷了;如果夾著甚麼東西,一看已不翼而飛,自然知道出了問題,可能立即開溜。 其次是必須在黃秋岳先到,而日本人未到之前下手。因為日本人先來,黃秋岳後到,再加上行動人員,掛鉤上就會出現三頂同樣的呢帽,目標過於顯著,引人注目,亦是件很不妥的事。 好在那個日本人,也早在監視之下,知道了他的住處;並掌握了其他必要的資料,總在中午十一點半至十二點之間出發,坐一輛黑色別克汽車。所以行動之前,沿路派出「觀察員」,用電話傳通消息,確實控制了日本人的行動。 第一次沒有成功,因為黃秋岳一到,日本人接踵而至,沒有時間來掉包。第二次差點出問題,帽子已經掉到手了,而日本人中途改變行程,不到國際聯誼社;幸虧行動人員還在,趕緊將黃秋岳的帽子又掉了回去。 第三次成功了。這天中午黃秋岳先到;行動人員在那日本人的汽車駛近國際聯誼社減速將停時,才根據守在門外的同僚的暗號,以極敏捷的手法,換走了黃秋岳的帽子。 帽中果然有花樣在,帽簷內側作襯底的一道皮圈中,夾著一張紙,蠅頭細字寫著好幾條中央最新的決定,一條是國民黨中常會雖決議授權蔣委員長組織大本營,行使海陸空軍的最高統帥權,並統一指揮黨政;但蔣委員長為了尊重林主席的地位,決定以軍事委員會為抗戰最高統帥部;再一條是政府決定向國際聯盟提出報告,陳述日軍在「七七」、「八一三」開釁的經過,指出日本政府負全責;並要求國際聯盟對日本的侵略行動,加以干涉。此外還有軍政人員預備調動的情況之類。 黃秋岳的筆跡是早就搜集了樣本,細加核對;完全相符。黃秋岳的罪行,是確鑿無疑的了,但應該如何採取行動,卻大有研究的餘地。 當然,若說要依法逮捕,手到擒來,毫不費事;但如果他們授受雙方都不知道帽子已在暗中掉了包;那就不妨再來一次,進一層瞭解黃秋岳到底知道了多少機密;出賣了多少機密?甚至,下一次不妨調日本人的帽子,看看對方對黃秋岳是何指示;想要些甚麼情報? 但討論到最後,還是認為以及早逮捕黃秋岳為妥。因為日本人拿回那頂帽子,一看裏面空空如也;很可能會立即跟黃秋岳聯絡,然後再進一步仔細檢查那頂帽子——雖說已經「做舊」,畢竟有許多特徵是瞞不過所有人的耳目的。等發覺呢帽已非原物,可以推想到,是怎麼回事?於是,黃秋岳畏罪自殺;那一來,有多少情報已落入敵人手中,以及日本方面是用甚麼方法能夠打入中央政府最機密的部門,便都成謎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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