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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二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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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於日本憲法上的缺點,統帥與國務是脫節的:東條英機之能獨斷獨行,是由於人事上的手段,彌補制度上的缺點,由特旨先兼陸相,再兼參謀總長。小磯組閣本是預備役的大將,自無法援東條之例,因而要求總理大臣得列席大本營會議,為陸軍所拒絕。到得繆斌來日之前,這一點終於爭取到了;但雖得列席,每週召開兩次的大本營會議,既無發言權,又無表決權,論地位還不如軍部的一名課長;不過一個高級的旁聽者而已。 因此,小磯在晉見日皇的第二天,親訪杉山元;他本來是陸相,由於與畑俊六分任本土防衛的第一、二總軍司令官、晉銜元帥,並交卸陸相;推薦阿南惟幾繼任,尚未到職。小磯的要求是,由他兼任陸相,以便強力參與大本營的決策;同時可以事先估計,談和的時機將會在何時來臨,以便準備。 軍部斷然拒絕了!仍舊是現役與預備役的理由。 小磯無路可走了;四月四日上午進宮、捧呈辭表;並且上奏,後繼內閣必須是「大本營內閣」。 * * * 對繆斌的東京之行,周佛海明知道不會有何結果;始終存著一個「說不定會有奇跡」出現的萬一之想,因為果真東京與重慶能夠直接談和,他的肩頭就會輕鬆得多。 繆斌畢竟鎩羽而歸了。儘管他吹得天花亂墜,說日本天皇曾經親自接見;又派東久邇宮代表賜宴,日本很可能派皇室出面來談和,但周佛海由日本方面接到情報,證實繆斌是白去了一趟。 及至小磯內閣垮臺,退役海軍鈴木貫太郎組閣,汪政府中人都不知道日本對「本土作戰」正在積極部署,認為鈴木內閣是「投降內閣」。皮之不存,毛將焉附;汪政府當然亦要解體,個人的出處,已到非作安排不可的地步了。 於是有的打算建功贖罪;有的準備隱姓埋名;當然也有人持著聽天由命的想法,但個人的安危生死能看得破,卻不可連累親友,金雄白就是這樣,早在汪精衛剛死時,他就在悄悄收束他的事業了。 有一天,有個新聞界的朋友胡東雅去看他,說第三戰區派來一個姓張的高參,托他引見周佛海。這些事金雄白不知做過多少次,當即打電話跟周佛海聯絡好,將張高參帶到周家,達成了引見的任務,隨即就走了。 過了幾天,胡東雅又來看他;一見面就喜孜孜地說:「雄白,恭喜你,有個極好的消息,張高參向周先生提出要求,希望派一個比較熟悉他的情形的人,常駐三戰區,作為聯絡官。三戰區屬意老兄;張高參請你馬上向周先生去請示,甚麼時候跟張高參一起走。」 金雄白既驚且喜,便即問說:「怎麼會看中了我?是不是你的推薦?」 「不是。聽說是顧將軍自己決定的。」 金雄白回憶往事,想起曾經替三戰區的司令長官顧將軍出過一回力,那時他是江蘇省政府主席,曾槍斃了一個新聞記者劉煜生,引起軒然大波;尤其是上海的新聞界,大張撻伐,更為憤激。後來是由杜月笙調停,方得無事;不過期間金雄白亦曾由顧將軍透過周佛海的關係,托金雄白從中斡旋,也許是因為這層淵源,顧將軍才會想其它。 不論如何,反正這是個出深淵而登青雲的大好機遇;金雄白不敢怠慢,當天便去看周佛海,說明來意。 「我向張高參表示,同意你去,完全是敷衍他的話。」 兜得一盆冷水,將金雄白澆得背脊都發涼了。 「我想過,你去了不能回來;不能回來你就不能去。」 「何以不能回來?」金雄白問。 「日本人對你注意已久,你去了浙東回來,一定會有麻煩。平常有麻煩不怕,這時候有麻煩,我沒有能解決的把握。」周佛海加以解釋,「因為,現在的日本軍人,尤其是以勝利者姿態出現在中國戰場的日本軍人,心情之複雜、之不可理喻,你總想像得到。」 金雄白不能不承認周佛海的話,是經過考慮,出自衷心,只好無奈地點點頭。 「如果你去了不回來,好些只有你才能辦,或者一向是你經手,別人茫無所知的事,我就不知道該怎麼辦了?」 這也是實話。金雄白經手的「關係」,大部分固然可以交出去,但也有極少數的部分,是無法交出去,而這極少數的部分,正是非常重要的部分,譬如周佛海跟蔣委員長的代表蔣伯誠的關係,就非金雄白作橋樑不可。 「再說,我也少不了你。既然是共患難,當然以朝夕不離為最宜。」 前面的分析,由於理智,最後的一個留他的理由,出於知友深情,更令人感動。金雄白到這時候,連悵然若失的感覺都消失了。 「好!這件事,我們不談了。」 「那就談最要緊的一件事,照你看我當前最要緊的一件事是甚麼?」 金雄白毫不遲疑地答說:「自然是如何接應盟軍在東南沿海登陸。」 「不錯。日本在中國的部隊有三百萬;一旦『本土決戰』,當然要調一部分回去。這調回去的一部分,必然是精銳,留下來的即或不是戰鬥力怎麼強的部隊,不過數量很大,仍不可輕敵。」周佛海又說:「不過『政府』也有六十萬人,雖然戰鬥力不高,仍舊可以發生牽制作用;我當前的課題是不知如何將這個牽制作用發揮到最高度;以及如何在國軍所希望的地區,發生牽制作用?」 「既能發生牽制作用,何不將這個作用,索性化成戰鬥?」 「你的意思是,直接對日軍攻擊?」 「正是。」金雄白點點頭。 與其牽制,不如進攻;聯絡遊擊隊,組織淪陷區民眾,而遙引國軍正規部隊為後援,以待麥克亞瑟的艨艟巨艦,起事著實可為。金雄白所建議的這一策,當時為周佛海笑為『書生之見』;其實卻是針對日本大本營戰略上的弱點而加以痛擊的上上之策。 因為情況是很明顯的,日本為了本土決戰,以及防備盟軍在中國東南沿海登陸,否定岡村寧次往西南深入冒險,嚴令將部隊集中到海口,以便增援本土。既然如此,就不必作靜態的牽制;大可放手攻擊——戰略家、政論家一直在鼓吹、在強調的是,日本派遣大量部隊侵華,是自陷泥淖,來得去不得;現在不正就是日軍歸心如箭,急於從沼澤中拔出泥腿,溜之大吉;而中國應該拖住它的時候嗎? 贊成金雄白的主張的人,甚至還作了這樣的一個譬喻,例如有流氓自道急人之急,侵入良善人家,軟哄硬騙,盤踞不去;哪知多行不義必自斃,此流氓之家遭人襲擊,已經失火了;流氓急於脫身回家救火,那末與他暗中有不共戴天之仇的人,豈不應該乘機反抗?這個流氓為了根本有失,無心戀戰,一定是採取只求擺脫的守勢;那時就豈不容他脫身,讓他眼睜睜看老巢淪為一片瓦爍,豈不也是絕大的勝利?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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