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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〇


  因此,宇垣謀和的交涉物件是,中國的財政巨頭孔祥熙;實際上是由池田來的關係,結果為軍部所破壞,宇垣一氣之下,也不跟池田商量,自己親筆寫了辭呈,還有一道彈劾近衛的條文,卷在一起,面遞近衛;而且就在近衛面前,先將彈劾文讀了一遍,問一句:「有無起事!」接著斬釘截鐵地說:「從此刻起,我不再是你的外相了!」

  這是公子哥兒出身的近衛,從未有過的難堪。但他公而忘私,不記這段嫌怨,推薦宇垣出來收拾殘局,亦仍是想到了宇垣與池田的合作,能夠打通孔祥熙的關係,對蔣委員長作出有力的影響。

  皇道派的人物,近衛推薦了四個人,在「七七事變」初起,擔任「支那駐屯軍」司令官的香月,以及反對擴大在華戰事,而力主防俄的真崎甚三郎、小畑敏四郎及石原莞爾。近衛又建議:如有必要,也就是一定需要現役將官;那麼阿南惟幾,山下奉文亦可起用。

  這是日本陸軍中聲望最高的兩大將。兩人都有在華作戰的經驗;亦都在太平洋戰爭初期立過戰功,山下奉文自馬來半島北部登陸,南下直攻新加坡,於一九四二年二月初,依照預定作戰計畫,很精確地以四天時間佔領新加坡。

  但是,山下奉文是皇道派,他的聲名太盛,正招統制派之忌;所以連同一向以陸軍超然派出名的阿南惟幾,都被調為關東軍司令梅津美治節制,在「滿洲國」備邊。雖非「飛鳥盡,良弓藏」,但多少總是投閒置散。

  及至一九四三年夏秋之間,日本的海軍及航空兵力,已處於明顯的劣勢;大本營設定了守勢的「絕對國防圈」,中西太平洋新幾內亞至澳洲北部的戰備,有強化的必要,於是新組第二方面軍,起用阿南惟幾為司令;不久山下奉文亦被任命為十四方面軍的司令,擔當防守菲律賓的征途。

  近衛認為阿南與山下所以能擔負起收拾殘局艱巨,是因為他們有足夠的聲望,可以讓在中國的日軍接受指揮。尤其是山下,他的那個「馬來亞之虎」的外號,予人一個異常殘暴的印象,其實,他比屠殺中國人的谷壽夫、酒井隆,甚至有「統制派別動隊」之稱的松井石根,好得太多。最特殊,也是最重要的一點是,在所有的日本將領中,只有他相信中國是不易被征服的——這一種基於現實而來的瞭解,比梅津美治郎、東條英機、杉山元、岡村寧次等人,由於誤解中國歷史而來的荒謬想法,有天淵之別。

  梅津一派所瞭解的中國歷史,只看到一種出於多種逆流所彙集的不幸結果;中國曾數次為北方異族入侵,而不得不暫時割起;如遼、金、元、清皆是。「統制派」從這些中國歷史中,自我領受了鼓勵;他們所策動的華北五省獨立,包括的地區,正是遼金的領域;也是五胡十六國及北魏的領域。同時,從北洋政府時代以來,他們認為中國多的是石敬塘之流的失意政客與軍閥,只要讓他們感受到有堅強的靠山,出現第二個「滿洲國」是不成問題的一件事。

  * * *

  日皇昭和對於近衛的陳奏,當然很重視;但是軍部的勢力,積重難返;而西園寺公爵在輔弼昭和的年代,一直強調英國式的政體。所以昭和心以為是,卻不能拿出斷然的決心,作明快的處置。

  昭和告訴近衛,軍部並非不想求和,但要在打一個大勝仗以後,可以因為取得較好的談判地位。近衛卻為昭和指出:軍部有此想法,由來已久;但在打了一個大勝仗以後,想法馬上改變了。那時如果有人提議謀和,一定為同僚所譏斥。也許軍部是覺悟了,但已經沒有機會了;永不可能再有大勝一仗的機會。

  因此,這一次破天荒地天皇個別召見重臣,垂詢國事,根本沒有發生任何作用。陸軍中屬於統制派中的死硬派,仍然接受東條的觀點,認為勝敗之數是百分之五十對百分之五十,尤其是對本土決戰,充滿了信心,以一億鬥志昂揚的日本國民,足以消滅任何登陸的敵軍。對於美國的宣傳,一旦登陸,可以在四周以內擊敗日本說法,東條嗤之以鼻,他說:區區硫磺島之戰,即已花費了美軍四年的時間。

  【第三部 第十三章 全面求和】

  日本的全面求和工作,當小磯內閣成立不久,即已開始,關鍵人物是早就參與內閣情報工作的緒方竹虎。

  他是福岡縣人,出身于早稻田大學;主修政治經濟。畢業後加入《朝日新聞》工作;後來又留學歐美,學成回國仍回《朝日》,當到「專務總主筆」、副社長。由於他的家世、籍貫、經歷,使得他在日本朝野的各方面具有廣泛的關係。福岡在北九洲島,介乎長州、薩摩之間,與兩派藩閥都拉得上關係;主和最力的杉山元大將,又正是他的福岡小同鄉,話亦可以講得通。

  他的父親緒方通平是福岡農工銀行界的領袖,以此淵源,獲得財閥的支持,自不在話下。再由於留學歐美,自由主義的味道較濃,與一班因大東亞戰爭而被閒置的政治家如幣原喜重郎、吉田茂等人都有往來。當然,最主要的是在 《朝日新聞》服務三十年,使得他能遍識日本各方面有影響的人士,還有各國的許多外交官。在日本社會中,可再也沒有比緒方具有更多更廣泛的人際關係;因此,在東條內閣,他受邀擔任「情報部參與」;小磯內閣成立,更一躍而為國務大臣兼情報局總裁,表面上是主持宣傳工作,實際上獲得小磯的支援,軍部的默許,從多方面去尋求結束戰爭的途徑。

  他所恃的「觸角」,便是朝日新聞社派在國內外各地的記者。日本新聞記者,往往負有政治任務;而日本的政治家亦每每與新聞機構結有深厚的關係,如同盟社之掩護近衛,擔當過許多必須保持機密的任務。當多田駿與石原莞爾,決定排除杉山元,間接建議起用板垣征四郎時,作為第五師團長的板垣,正受困于台兒莊,與前線將領的任何聯絡,必須通過軍部,而近衛不願軍部知道他的意圖,結果便是由同盟社的戰地記者古野伊之助攜著近衛的親筆信,在台兒莊陣地面交板垣,方能將他召回東京。

  緒方的探索和平工作,亦由《朝日新聞》記者秘密擔任;最初是由朝日新聞社經理鈴木文史郎與瑞典駐日公使伯桂接觸,到了一九四五年三月間,鈴木將這一層關係移交給了外相重光葵。與此同時, 《朝日新聞》駐上海的記者田村真知,回東京時面告緒方竹虎,說汪政府的「立法院前院長」繆斌有意作為東京與重慶談和的中間人;而且他也有資格作中間人。

  於是緒方便告訴小磯,有這樣一條路子,值得一試。小磯認為可疑,因為繆斌是早就由於貪污而為中國政府所淘汰的人物;但以急於脫出陷入中國大陸的泥淖,不願輕易捨棄這一機會,因而決定,派他在士官的同學、已列入預備役的陸軍大佐山縣初男到上海,瞭解繆斌的情況。

  山縣的來意為軍統所獲知,戴笠便設計了一套愚弄日本政府的作業,迂回曲折地供給了山縣許多有關的資料;這些資料都指出,繆斌與重慶方面有一種「特殊關係」;並且有重慶的要人「支持」;如果他出任中日談和的「中間人」,一定能將日本方面的意見「轉達」最高當局,並受到「重視」。

  接得山縣的報告,小磯頗為興奮,便在閣議中正式提出,透過繆斌直接向重慶謀和的建議。外相重光葵立即表示反對,他認為第一、對中國的和平工作,應取得「汪政府」的諒解,必須通過南京到達重慶。第二、繆斌是不足以信任的。當繆斌自江蘇民政廳長任內因案免職時,重光正在上海當總領事,所以對繆斌的劣跡,相當瞭解;所提出的論據是很有力的。

  此外,陸相杉山元、海相米內光政、參謀總長梅津美治郎則都表示,鑒於過去的工作事例,對這件事不必寄乙太多的期望。不過態度雖不熱心,亦未像重光那樣極力反對。

  話雖如此,小磯相信他的同學,過於閣僚;只是外相既然不贊成,未便獨斷獨行,所以改換一個名義,以聽取情報為理由,派緒方安排繆斌作東京之行。

  繆斌出賣風雲雷雨的手法,一向很高明,除了他所說的另有一名「中國政府」的特別代表,需要經過他先跟日本最高決策人士接觸以後,才能決定是否可以展開直接談判以外,另有一組工作人員,攜帶專用的電臺,隨同赴日。這也就是使小磯「入迷」的主要原因,所以特別叮囑,這些工作人員及電臺,一定要帶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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