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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八六


  黃秋嶽百脈賁張,不斷有種衝動;拍案痛駡須磨一頓,然後自首,承認過去的錯誤,靜候政府裁處。但這種衝動始終未能化為決心;剛一發生便為其它種種顧慮所打消失,首先想到的是面子;其次想到的是「解職聽勘」以後的生活;公私交迫,困處愁城的日子,令人不寒而慄。每一次的衝動,都像一個迅速膨脹的氣球,很快地到達極限;但每一次都有一個針尖,輕輕一戳,立即洩氣。

  話雖如此,黃秋嶽還是沒有同意;只表示需要考慮,他說他的能力有限,可能無法達成須磨的期待。當時約定在一星期後作複。當然,他也不會收下那張支票。

  這以後幾天,黃秋嶽心裡只有一個念頭,如何能夠擺脫須磨的威脅?在辦公廳中,沉默寡言;回到家更是把自己關在書齋中,獨自沉思,交遊酬酢都摒絕了。

  與黃秋岳形成強烈對比的是,他的姨太太興致特別好;雖然他在書房中時,她從不去打攪他,但飯桌上,枕頭邊,笑語殷勤,風情萬種。黃秋嶽也就因為有這一朵活色生香的解語花,才沒有愁出病來。

  這天下午,黃秋嶽正在客廳裡看晚報,是一篇成都通訊,詳記兩名日本記者被殺的經過——日本為了國軍追擊「二萬五千里長征」的共產黨,成都的地位突出重要,要求設置總領事館,以便搜集情報。成都並非通商口岸,外交部便根據條約,加以拒絕;而日本政府悍然不顧,派定岩井英一為代理總領事,由上海乘長江輪船,溯江西上。預備到成都開館。

  平時四川民眾對日本政府已發動了大規模的抗議運動,岩井到了重慶,不敢再往前走;日本外交當局便改用迂回試探的方式派與岩井同行的四個人,到成都打前站。這四個人,兩個是記者,一姓渡邊、一姓深井;一個是「滿鐵」的職員田中;再一個是漢口瀨戶洋行的老闆。他們由重慶乘汽車到達成都的那天——民國二十五年八月二十三日,正好舉行反對日本設置領事館的群眾大會,會後遊行,浩浩蕩蕩,隊伍長達數裡; 哪知恰好有四個陌生的日本人抵達,更刺激了群眾的情緒。治安當局怕發生不測事件,勸告渡邊等四人,最好留在他們所投宿的大川飯店,以便於保護;這四個人不聽忠告,以致第二天在大川旅館,發生了嚴重的衝突。

  衝突的過程是:包圍、沖入、搗毀、毆鬥。治安當局出動一連的兵力,及若干憲兵支持員警;但群情激憤,群眾已變成了狂潮。結果,四個日本人,一半負傷,一半下落不明。到下一天,兩名日本記者的屍體在大川旅館的正府街發現。再下一天,八月二十五日,在大川旅館再度出現包圍的情況;這一次,治安當局知道是左派分子有組織的行動,以強硬手段鎮壓,頻有死傷;同時捕獲了兩名首謀分子,立即處決,以期收拾事態。

  這就是引起嚴重外交問題的「成都事件」的真相;左派分子激平民眾的愛國情緒,卻為政府製造了問題。

  正當黃秋嶽嘆惜痛恨!黯然不歡之際;他的那位徐娘風韻的姨太太,笑盈盈地捧來一個大盒子,一面打開盒蓋,一面說道:「你看看這件大衣怎麼樣?」

  說著,拎起大衣領子往上一提,是一件毛汽油光閃亮的「灰背」;等她往身上一比,黃秋嶽覺得這模樣很面熟,倒像在何處見過似地。

  「這件灰背大衣,跟蝴蝶的那件,一模一樣。」

  這一說,黃秋嶽想起來了。報上登過一張照片,中蘇複交後,首任駐蘇大使顏惠慶赴任;在同一條郵船上有梅蘭芳與蝴蝶,新聞記者邀一貌堂堂的顏大使與梅胡合影,真能盡華夏人物之美,是一張極有名的新聞照片。照其中的蝴蝶,穿的就是這樣一件灰背大衣。

  「不錯!」黃秋嶽說:「可惜,價錢太貴了。」

  「買得起就不貴;才四千塊錢。」

  「四千塊錢還不貴。我一個月的收入才多少?麗人一襲衣,下官半年糧。」

  「你又要哭窮了!銀行裡幾萬塊錢擺在那裡。哼!」

  聽得這話,黃秋嶽始而一楞;繼而一驚,顧不得姨太太的嘮叨,趕到銀行裡查帳;果然有一筆五萬元的存款,而且是支票,經過交換,收起入帳,算日子正是與須磨會見第二天的事。

  這跟「栽贓」沒有甚麼兩樣。黃秋嶽首先想到的是,應該報告長官;但茲事體大,必須謀定後動。於是找了個清靜的咖啡館,一個人坐下來細想。

  結果是,越想問題越多;對他最不利的是時間問題,可想而知的,須磨出此一著,當然另有佈置,早已占了防禦上的優勢。如果須磨約會之後,立即反映;或者支票存入的當天,便將實情和盤托出,都可以邀得諒解,甚至還會獲得獎勵。如今時機已經錯過,據實上陳,所換得的必是一句詰問:你為甚麼不早說?從而就會產生誅心之論:是內心在動搖,考慮接受須磨的條件。那時跳到黃河都洗不清了。

  或者可以這樣說:我早已決定拒絕須磨的要求,所以當時不即據實報告者,是覺得不必多事;哪知須磨居然「栽贓」,這就絕不能保持沉默了。

  這樣說法,似乎沒有毛病;問題何以遲至這時候才來報告?是因為一直不知道須磨有一張支票存入他的帳戶之故。

  哪知一回到家,才知道自己的說法不能成立。首先是姨太太迎著他問:「你怎麼一聲不響,往外就跑;到那裡去了。」

  「我到銀行裡去看帳。」黃秋嶽答說:「那筆錢不是我的。」

  「不是你的,是誰的?」

  「你不知道。」

  「唯豈不知道才問你,人家的錢為甚麼存入你的戶頭?」

  黃秋嶽不願多說;「以攻擊作為防禦」,故意反問一句:「你怎麼知道我戶頭裡有五萬塊錢?」

  「那天銀行打電話來的。」

  「甚麼?」黃秋嶽大驚:「銀行打電話來的。怎麼說?」

  原來須磨派人去存錢時,只知道名字,不知道帳號;銀行職員看面額很大,而存錢的人不是黃秋嶽往日所派的工友,怕發生錯誤,所以曾打電話到黃家去求證。

  「銀行的人問我,是不是派人來存五萬元?我怎麼好說不是?當然說不錯。」

  「那!」黃秋嶽氣急敗壞地問道:「你當時為甚麼不跟我說?」

  「我為甚麼要跟你說,應該你自己跟我說才是。」

  她的解釋是,黃秋嶽曾經說過,只要他有錢,一定儘量給她用。現在有這麼一筆說大不大,說小真不小的款子在銀行裡;她倒要看看,他以前說的話是出於真心,還是隨口敷衍?倘出真心,自然會主動告訴她,此刻我有錢了;有多少,你要花就花吧!

  「不錯,我說過這話。問題是這筆錢不是我的。」

  又回到原來的疑問上來了:「不是你的錢,怎麼會存到你的戶頭裡?」

  「是別人寄存的。」

  「誰?」

  「你不知道。」

  「我當然不知道!」她臉色鐵青,「誰也不知道,你安著甚麼心?甚至也不知道你在說甚麼?牛頭不對馬嘴。」

  想想自己的話,漏洞確實很大;既是別人寄存,安有支票存入銀行時,不先通知他的道理?而況寄存之說,根本不通;那人為甚麼自己不開個存款戶頭,直接「寄存」在銀行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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