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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八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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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下到何處?自然是南京。結語動這以離黍之思,恰是無可奈何之語。」言先生問道,「各位看我這首箋詞如何?」 在滿座無聲中,有個甫來自重慶的汪系人物,夷然若失地說:「原來汪先生把我們比作落葉,這也未免太匪夷所思了。」 「我覺得汪先生自擬為『落紅』,才真是匪夷所思。」另有個人說:「『輕薄桃花逐水流』,何自輕自賤如此?」 「此亦不得不然!既然把蔣先生比作傲霜枝、王者香,就不能不自擬為桃李。只是『似得落紅東去』,只有遺臭,何『有餘馨』?」陳公博大為搖頭:「汪先生一生自視太高自信太過,真正害了他!」 「足下既然看汪先生如此之深刻,何以每一次汪先生有所行動,總有你參加?」有個陳公博的好朋友,而不算汪系的客人,這樣率真地問。 「唉!」陳公博痛苦地說:「莫知其然而然!」 他喝了口酒,眉宇間顯得困惑萬分;座客知道他正在回憶往事,都不願打擾他,靜悄悄地銜杯等待他作下一步的陳述。 「擴大會議失敗以後,我到歐洲去住了半年;二十年廣州有非常會議的召集,我就沒有過問。到了九月裏,我有一個打算,想試試進行黨的團結。坐船回來,經過錫蘭界倫堡,聽到九一八事變的消息;我記得當夜在船上做了一首詩:『海上淒清百感生,頻年擾攘未休兵;獨留肝膽對明月,老去方知厭黨爭。』這可以想見我當時的心。」 「團結亦不容易。眾議紛紜、從何做起。」 「從自己做起。」陳公博接口說道:「從二十年年底回南京以後,我對實際政治從來不批評;對於黨也從不表示意見。老實說,我不是沒有批評、沒有意見;只覺得多一種意見,就多一種糾紛。再說,我要想想我的意見,是不是絕對好的;就是好、也要看能不能行得通?不是絕對的好,不必說;好而行不通也不必說。我只有一心願:黨萬萬不可分裂;蔣先生跟汪先生千萬要合作到底!唉,到底又分裂了。」 「這一次的責任——」有人含蓄地沒有再說下去。 陳公博此時亦不願先分辨責任;管自己說下去:「求黨的團結,不但在我實業部四年如此;離開實業部仍然如此。我記得實業部卸任以後,張岳軍先生承蔣先生之命來徵求我同意,出使義大利,我堅辭不就。為甚麼呢?老母在堂,不忍遠遊,固然是原因之一;而最主要的,還是因為汪先生出國治療,我再奉使遠方,一定會有謠言發生。黨內一有謠言,結果有時非意料所及,常理可度,所以我下定決心,不離南京,一直到八一三為止。」 「不過,」有人笑道:「星期五夜車到上海;星期天夜車回南京,是『照例公事』」。 陳公博笑而不答;然後臉色又轉為嚴肅,「去年在漢口,黨的統一呼聲又起。有一天立夫跟辭修到德明飯店來看我;辭修很率直,他說:『過去黨的糾紛,我們三個人都應該負責任。』我笑著回答:『在民國廿一年以前,可以說我應該負兩分責任;廿一年以後,我絕不負任何責任。』立夫同意我的話。就是那兩分責任,現在回想,也有點不可思議。」 「請舉例以明之。」 陳公博沉思了好一會才開口:「我無意指出誰要負主要責任,不過每次糾紛,我都不是居於發動的地位;而每一次都變成首要分子,彷彿魏延,生來就有反骨。事實上是不是如此呢?不是!一切演變,往往非始料所及,像十六年寧漢分立,我在南昌主張國府和總司令部都遷漢口;因為當時我確實知道,共黨並沒有多大力量,心想國府和總司令部同時遷到漢口,這樣的聲勢,何難將共產鎮壓下去?那裏知道,後來畢竟引起寧漢分立。」 「那麼,擴大會議呢?」 「我在《革命評論》停刊以後,到了歐洲,本想作久居之計;後來汪先生、汪夫人一再催我回國,結果搞出張向華跟桂系合作的『張桂軍』事件和擴大會議。」陳公博皺眉搖頭, 「實在不可思議。」 「可是,」有人提醒他說:「這一次汪夫人勸駕的意思亦很切。」 「我決不會去!所以請炳賢兄代表。」 「其實,我亦可以不去。」何炳賢說:「剛才言先生分析那首詞,不是把汪先生的心事說盡了嗎?」 「未也!」言先生接口說道:「我剛才還沒有講完;最近,汪先生把他的那首詞改過了。上半闋改了兩個字;下半闋改了結尾三句。」 「怎麼改法?」陳公博急急問道:「快說!快說!」 「前半闋中『猶作留連意』,改為『無限留連意』;下半闋結尾三句:『只極目煙蕪,寒蛩夜月,愁秣陵』,改為『盡歲暮天寒,冰霜追逐千萬程』」。 聽言先生念完,座客臉上都似罩了一層嚴霜;最後是陳公博打破了沉默。 「看起來,汪先生一定要組府了!此刻我們不盡最後的努力,將來會懊悔。」 「這『最後的努力』是甚麼?」 「分兩部分。」陳公博說:「炳賢兄,請你無論如何要阻止汪先生『組府』;其餘善後問題,我再設法挽救。」 「恐怕很難。」何炳賢愁眉苦臉地。 「不但難,」有人提出警告,「也許會被汪夫人硬拖住,『歲暮天寒、冰霜追逐』。」 「這你請放心。」何炳賢顯得很有把握地,「別說『歲暮天寒』,那怕『春暖花開』也沒有用。落葉是落葉,落花是落花;『蕭條異代不同時』,湊不到一起的。」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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