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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八五


  由於「興亞院」撥來的「關餘」,每月有三百萬之多;經費寬裕,易於結客,周佛海拉攏的人很多。但比較重要的,只有四個,一個是無錫人趙正平,「維新政府」的「教育部長」;他是民初陳英士任滬軍都督時的幕僚。周佛海與他的侄子,地方自治專家趙如珩在日本同學;趙正普通過這層關係,與周佛海接上了線。

  第二個是岑春煊的兒子岑德廣;由他的關係,又拉攏了一批清朝末年達官貴人的子弟,如楊士氣的侄子楊毓恂等人。第三個是大夏大學的校長,章太炎的侄女婿傅式說;他是「日本通」之一,浙江溫州人,與梅思平小同鄉。

  第四個是富滇銀行上海分行的負責人袁硯公。他跟前面三個人不同,趙正平是過氣政客;岑德廣是紈褲「遺少」;傅式說雖為大學校長,而在學術界並無多大地位,號召力有限,而袁硯公是龍雲及雲南大老李根源的駐滬代表,他之參加「和平運動」,可能會影響雲南的穩定,因而為軍統判為制裁的對象,而且很快地被執行了。

  但在中下層「幹部」方面,由於自正金銀行提來,整箱簇新聯號的交通銀行十元鈔票的魅力,到設在威海衛路太陽公寓的招兵買馬機構來登記的卻很不少,籌備「組府」的初期,足已夠用。但要錢有錢、要人有人,粉墨登場的初步條件,雖已具備;而且陳璧君在內,周佛海、梅思平在外,交相「勸駕」;汪精衛卻臨事躊躇,不敢輕發。因為過去在政治上的翻覆,畢竟是在國內;如今卻牽連到外敵!汪精衛不好貨而好名;清夜捫心,不能不想到「身後是非」。

  陳璧君心裏雪亮,汪精衛要一個人來壯他的膽,這個人若非顧孟餘,就應該是陳公博。顧孟餘的態度很堅決,早有「割席」之勢;而且陳璧君於汪系人物,唯一所畏憚的也只是顧孟餘,不敢自討沒趣。因此,集中全力在陳公博身上下工夫。

  到了香港,陳璧君去看陳公博,談到組府問題,陳璧君表示汪精衛並無成見,決定召集一次幹部會議,以多數的意見為意見。陳公博便從「黨不可分,國必統一」的原則,談到汪精衛個人的利害,滔滔不絕地舉出不應「組府」的理由。

  陳璧君一直不作聲;等他講完,平靜地說一句:「你自己跟汪先生去說。」

  陳公博默然。於是陳璧君展開「攻勢」,極力相勸;說只有陳公博對汪精衛是有說服力,而這分「說服力」只有在促膝傾談時,才能發揮。

  陳公博考慮了好久,終於還是拒絕了。

  於是,不得已而求其次,一方面由汪精衛打了電報;一方面由陳璧君再度作香港之行,向陳公博提出要求,如果他真的不願參加幹部會議,希望他派一個代表。

  這時在香港能夠代表陳公博發言的親信,只有一個何炳賢。但是,何炳賢不願蹚渾水,一口拒絕。

  禁不起函電交馳,只是動之以情,陳公博便又再一次去挽請何炳賢作代表,仍然遭到峻拒。何炳賢的理由是:去也是白去;因為如果能有幾分之一的希望,勸得汪精衛懸崖勒馬,還值得去一趟,無奈汪精衛的至親,如陳春圃等人,已經在放空氣,說汪精衛在離開重慶之前,有一封信留給蔣委員長,中有「今後兄為其易,而弟為其難」的話;所謂「難易」,汪精衛的解釋是,在本位工作上堅持到底,大不了一死殉國,這一點容易做到;將個人的一切拋開,明知其不可為而為之,這就比較難了。由此可知,汪精衛已經決定「組府」了;召開「幹部會議」,完全是表面文章。

  此外有人為陳公博進一步指出,陳璧君只是利用陳公博。因為目前在汪精衛身邊得勢的周佛海與梅思平,都不是汪精衛的基本幹部;梅思平份量不夠,周佛海歷史甚淺,他是西安事變後,汪精衛由歐洲兼程返國時,奉蔣委員長之命到香港迎接,因為談得投機,才逐漸接近,過去並無淵源。既然如此,這個「幹部會議」所作成的決議,汪精衛是可聽可不聽的;換句話說:「組府」不「組府」,完全是汪精衛個人的事。

  但如有「陳公博」之字牽涉在內,情形就不同了,即令是代表,即令是反對「組府」,總還有一句話好說:「當時『幹部會議』,陳公博也派了代表參加的」。這個藉口可以使人產生一種錯覺:汪精衛的組府是陳公博他們都贊成的。

  話雖如此,陳公博終於忍受不住情面的壓力,苦勸何炳賢為他去了卻一筆「人情債」。又說:不去有「默認」之嫌;去了,提出反對的理由,態度鮮明,是非自有公論。這個說法很有力;何炳賢終於同意,充當以陳公博代表的身分,參加了汪精衛的「幹部會議」。

  ▼第十一章 落花落葉

  (回顧之二,汪精衛的一首詞。)

  動身的前夕,陳公博在他的新歡穆小姐的香閨中,為何炳賢餞行;陪客都是跟汪精衛接近,而態度與陳公博相同的朋友。這頓飯倒也並非只是尋常送往迎來的酬酢,有的有意見託何炳賢轉達;有的有信件託帶,所以席間的話題,不脫汪精衛夫婦,以及眼前圍繞在他們夫婦左右的人。「汪先生『組府』的班子,說『汪家班』倒不如說『陳家班』還來得貼切些,但就是『陳家班』亦不見得每一個人都同意汪夫人的做法。像她的弟媳婦——」

  此人所談的是陳璧君的弟婦,也就是陳春圃的妻子,本來家住澳門;由於不願跟陳春圃到上海,夫婦之間,大起勃谿,最後竟至要鬧離婚。

  陳春圃與他的妻子,感情本來很好;兒女亦不願父母仳離,苦苦相勸。民族大義,兒女私情,未嘗不震撼陳春圃的心地;無奈有陳璧君在,不能不捨棄而隨姊夫;很美滿的一個家庭,就這樣破裂了。

  但有位言先生卻多少替陳璧君辯護,他說,有革命歷史,歷居高位的畢竟是汪精衛,不是陳璧君,衡諸修齊治平的道理,汪精衛若連婦人干政的害處都不明白,根本就不夠資格作為一個政治家,也不會有今天的地位。事實上在家庭之中,汪精衛真的要發了脾氣,陳璧君亦總是退讓的。所以這一次「組府」,雖說出於陳璧君的主持,何嘗不是汪精衛內心所默許?真有愧他的「舅嫂」多多。

  為了證明他的看法有根據,這個客人除了引用《舟夜》那首七律以外,另外又抄出汪精衛的一首詞,傳觀座中。

  這首詞是汪精衛從重慶到河內不久所作;詞牌叫作《憶舊遊》,詠的是「落葉」:

  歎護林心事,付與東流矣,一往淒清,猶作流連意;奈驚飆不管,催化青萍。已分去潮俱渺,回汐又重經;有出水根寒,拿空枝老,同訴飄零。

  天心正搖落,算菊芳蘭秀,不是春榮。槭槭蕭蕭裏,要滄桑變了,秋始無聲。伴得落紅東去,流水有餘馨;只極目煙蕪,寒蛩夜月,愁秣陵。

  大家仔細一看,果不其然,一開頭「護林心事」,使用的是「落紅不是無情物,化作春泥更護花」的典故;此外「東流」、「驚飆」、「青萍」,無一不是詠落花,與「落葉」何干?

  言先生又指出:「已分去潮俱渺,回汐又重經」,落葉隨波逐流,本應入於汪洋大海;居然復歸原處,但時序已由春入秋,於是「有出水根寒、拿空枝老」,虛寫落葉,接一句「同訴飄零」,則落花竟與落葉在秋水中合流了。這種詞境,從古至今所無,只存在於汪精衛心目中;奇極新極,而千鈞筆力,轉折無痕,就詞論詞,當然值得喝一聲彩。

  下半闋仍舊是落花與落葉合詠;細細看去,是落花招邀落葉同游。詞中最微妙之處,在畫一條春與秋的界限;菊與蘭並無落葉,則落葉必是「春榮」的花木,與落花同根一樹,本是夙昔儔侶。至於「菊芳蘭秀」,暗指孤芳自賞,亦言崖岸自高;更是「落花」提醒「落葉」:今昔異時,榮枯判然。

  「天心搖落」之秋,非我輩當今之時,合該淪落。這是警告,但也不妨說是挑撥。

  以下「槭槭蕭蕭裏,要滄桑變了,秋始無聲」之句寫的秋聲,可從兩方面來看,就大處言:前方將士的廝殺吶喊,後方難民的窮極籲天,在在皆是秋聲。除非「滄桑變了,秋始無聲」;若問滄桑如何變法?則是另外創造一個春天。

  就小處言,由秋入冬,滄桑人變;落葉作薪,供炊取暖,自然就沒有「槭槭蕭蕭」的秋聲了。

  這滄桑之變,便是汪精衛念茲在茲的一件大事。就小處言,是滄桑變我;就大處言,不妨我變滄桑,何捨何取,不待智者後知。不過汪精衛心裏是這麼想,但剛到河內時,前途茫茫,還不敢作何豪語;只好以「落花」自擬,這樣勸告「落葉」:此時此地,你只有被犧牲的分兒!不如趁早辭枝,隨我東下;至少還可以沾染我的一點香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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