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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八四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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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陣恭維很合吳佩孚的胃口,論調便有些不同了,「有史以來,從無久戰不和之理。」他問:「汪先生現在是怎麼打算呢?」 「如信上所說的,組織統一有力自由獨立的政府。」 「統一、有力、自由獨立,」吳佩孚一詞一頓,念完了搖搖頭說:「談何容易?」 「唯豈不容易,才要請大帥出山。」 「嗯、嗯,」吳佩孚的腦袋由左右搖擺,變為上下顫動,「這個政府先要『獨立自由』;次要『有力』;然後才能『統一』。保全國土、恢復主權,我輩責無旁貨。合作,可以!」 最後四個字,斬釘截鐵,顯然已被說動了;趙叔雍興奮地說道:「大帥肯與汪先生合作,和平一定可以成功。」 「這也言之過早。」吳佩孚問道:「日本人對於組織政府怎麼說?」 「日本人同意,仍舊用國民政府的稱號;使用青天白日期,不過現在跟重慶在打仗,如果不加區分,戰場上會發生誤會,所以預備在旗子上加一條黃帶子,寫上幾個字,作為識別。」 「寫幾個甚麼字?」吳佩孚脫口問道:「不會是『替天行道』?」 也不知他是隨口開玩笑,還是故意諷刺;反正話鋒不妙,趙叔雍心裡不免嘀咕,但只有陪笑說道:「你老真會說笑話。」 「不錯,我是說笑話。」吳佩孚正一正臉色說道:「我原來以為汪先生跟我合作,他主政我主軍,另外成立政府,這是可以談的。現在他用國民政府的名義,這件事就無可談了。」 「這,這,」趙叔雍困惑不解,「這又是為甚麼?」 「我受挫於國民政府,始終是敵對的地位;現在跟國民政府合作,不等於投降嗎?」 「唉!大帥,這都是早已過去的事了。」趙叔雍大不以為然,很率直地說:「你老何必斤斤於此?」 「不然!抗節不屈,是我素志。」吳佩孚又說:「蔣奉化總算能禮賢敬老,那年派吳達銓來接段芝泉,也勸我南下;孔庸之也一再勸我,我為了爭一口氣,沒有答應。不過,我既不住租界、也不出洋,蔣奉化是信得過我,不會上土肥原的圈套的。不過,我雖不會做張邦昌;也不屑于做錢武肅。」 趙叔雍聽他這番理論,大出意外;虧他會拿吳越的錢武肅王作比,也真是匪夷所思了。 「總而言之,」吳佩孚又說:「汪先生要跟我合作,要依我的條件:第一、日本軍要撤走;第二、另組政府,與國民政府無關;第三、軍事由我來負責,他不能干預。這三個條件,缺一不可。」 趙叔雍聽完,倒抽一口冷氣。第一個條件日本不會同意;第二個條件汪精衛辦不到。看樣子他是根本不願出山,故意提出這樣的條件,好教人知難而退。 意會到此,方始恍然。不過,任務雖未達成,總算亦有收穫,到底將吳佩孚的本意探查明白;此路不通,汪精衛應該可以死心了。 誰知不然。汪精衛還要爭取吳佩孚;因為日本軍部著眼在軍事上,希望引其中國軍隊的動搖、分裂、混亂,就必須找一個軍人來與汪精衛配搭。這個軍人不論新舊,但名片要響亮,才有利用的價值。在汪精衛想,建立一個政權,總要有文有武,才成局面;所以六月間在北平碰壁回上海,立刻動腦筋爭取同鄉軍人;粵籍將領自然以張發奎為首,但張發奎一向與桂系接近;而桂系首腦李濟琛曾經想殺汪精衛,所以不說張發奎無意落水,就在私人關係上亦格格不久。這一著失敗以後,又回頭來找吳佩孚;汪精衛的想法是,吳佩孚的三條件,第三個可以許他;第一個可以說動他:要日本撤軍,正要你來交涉。吳佩孚好名,用激將法必然有效。只有第二個必須解釋清楚;便親筆寫了一封信給吳佩孚,道是「今日國民黨人主張恢復國民政府,其為國民政府謀,忠也;非國民黨人亦主張恢復國民政府,其為國民政府謀,俠也。一忠一俠,其立場雖異,而為國為民之心事則同。銘竊願公以一忠字對民國;以一俠字對國民政府,則公之風節必照映宇宙,而旋乾坤之功業,亦必成於公乎。」 信是寫得文情並茂,但吳佩孚卻沒有心情去欣賞,因為他的牙病復發,來勢極凶——民國十二年,曹錕決定賄選總統;「虎視洛陽」的吳佩孚,豈不以為然。曹錕的胞弟曹銳,本跟吳佩豈不睦,直系早有洛派及津保派之分;此時曹銳不斷挑撥,以致曹錕對吳佩孚亦有了成見,洛保兩派,益同水火。吳佩憑藉酒澆愁,日夕狂飲,一顆壞牙發火,卻又不曾根治,常要復發,這一次因肝火特旺,發得格外厲害。 肝火是兩個人引起來的,一個是日本華北特務機關長喜多駿一,不斷來「勸駕」,使得吳佩孚窮於應付,大感苦惱;再一個是曹錕的小兒子曹士嵩。曹錕有兩子一女;長子叫曹士岳、次子叫曹士嵩。曹錕兄弟很多,子侄是大排行;曹士岳十一、曹士嵩行十三。在天津提起「曹十三」,幾乎無人不知;因為是有名的紈褲。 紈褲子弟亦有三等九級,大致亦視其父兄的出身修養而定;曹錕的兩個兒子,都是敗家,以曹十三為尤甚,是蘇州人所說的「要緊窮」,嗜賭如命,一晚上輸一兩座洋房是常事;有時深夜持著珍貴的首飾到舞場裡去找人變現。曹十三的姊姊見此光景,只怕嫁妝都要讓他敗光,便吵著要分家;平時曹士嶽已經去世,所以分家只是姊弟二人。請出來主持其事的父執,一個是齊燮元;一個是吳佩孚。曹吳的關係特深,因而齊燮元事事推吳佩孚作主。他一向不喜曹十三,便提出男女僕分的主張;曹十三不敢爭,心裡卻很不舒服。 分完不動產分動產,現金、古玩、字畫次第分過,最後分首飾。其中有一支玻璃翠的扁簪,通體碧綠,十分名貴;吳佩孚沉吟了半天說:「十三,你是男孩,用不著這東西;又是你母親的遺物,就給了你姊姊吧!」 曹十三立即接口,「大叔,你老不是說男女平分嗎?就平分好了。」說完,拿起簪子「崩冬」一下,敲成兩截,取一截給他姊姊:「拿去。」 這是上海人所謂「觸黴頭」;吳佩孚這一氣非同小可,「你這小子太混帳了!」他拍案大罵。齊燮元在一旁勸了半天,才平息了一場風波。但餘怒未息,肝陽上升;吳佩孚當天就牙病大發,左頰腫得老高。他的填房太太慌了手腳,打聽得天津有個姓郭的大夫,治牙病藥到病除,便專程請了來診治; 哪知不治還好,越治越壞。 這姓郭的是所謂「時醫」——實在沒有甚麼本事;只是走運的醫生。大概姓郭的紅運已過;也許是吳佩孚的大限將至;一劑石膏二兩的「狼虎藥」下去,炎涼相激,疼得吳佩孚幾乎發狂。於是吳家的親友獻議,說牙科是日本人好;應請日醫診治為宜。 在北平的日本醫生,最有名的一個叫植原謙吉,留德學成,即在北平開業;此人倒真是愛慕中華文化,會說中國話、愛吃中國菜,尤好結交名士。醫道極其高明,平津政界要人,以及下野多金而「隱於市」的北洋軍閥,幾乎沒有一個不曾請教過植原。 吳家跟他也相熟;想請他介紹一個牙醫,而正當籌議未定之時,日本特務機關派人來探病,並且舉薦了一個名叫伊東的牙醫。吳家看日本人很敬重「大帥」;同時也知道日本人千方百計想請「大帥」出山,自然相信這薦醫之舉是百分之百的善意,當時便請伊東來出診。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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