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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八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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影佐還在思索;矢野已開口問說:「這是不是汪先生已經決定了的辦法?」 「是的。我想,這樣有備無患,比較妥當。」 既然如此,關於技術上的問題,應該找事務人員來商量;矢野便說:「請汪先生去休息吧。一切事務上的細節,可否請辦理總務的來商量一下?」 這件事陳璧君的弟弟,在法國學航空的陳昌祖負責;當時便由汪精衛親自將他喚了來,作了介紹,彼此展開細節上的研究,當然,最主要的是,要設想各種可能發生的危險情況,以及因應之道。這是件很麻煩的事,所以談了兩個小時,才大致就緒。 告辭時,汪精衛特來打開一個房間,裏面沒有人,卻有陳設,最令人觸目的是,床上放著一束用黑絲帶紮住的鮮花。不用說,這就是曾仲鳴捨身護汪之處。 *** 四月二十夜間,越南總督府接到巴黎的訓令,同意汪精衛離境;他雇的那條船「哈芬號」,亦已取得離開港口的許可。為了安全起見,「哈芬號」上的中國水手,全部解散,另外僱用安南籍的船員。此外還要準備食物、清水,需要三天至四天的時間。因此,周隆詳與影佐約定,四月二十五一早開航,中午在離海防五海裏的一個無人島的海面,與「北光丸」會合前進。 但是,那天中午,「北光丸」由中午到黃昏,無線電不斷發出約定的密碼搜索,始終聯絡不上。影佐大為焦急,要求船長繼續發電;不久收到回電,但非來自「哈芬號」,而是海防海軍司令部的警報;如再發出意義不明的電碼,將派驅逐艦採取行動。「北光丸」無奈,只好放棄搜索,向東航行。 東面便是海南島,「北光丸」從海南島南面穿過這段海域,需要三天半的時間;這三天在影佐的感覺中,比三年還長。到了四月二十九,是昭和天皇的生日,日本人稱之為「天長節」,一早,船長備酒慶祝。犬養便問:「、『哈芬號』為何聯絡不上?是不是出事了?」 「是不是出了事,現在還難以判斷;因為這條船的船齡大了,無線電陳舊,性能不佳;距離稍遠,就無法通報。」 「那麼,」犬養建議,「我們是不是可以停下來等一等呢?」 「停下來不是辦法。」船長答說:「以我推斷,『哈芬號』的噸位太小,每小時只能走八海裏;這幾天海上的風浪太大,『哈芬號』極可能採取北面航線,那就怎麼樣也聯絡不上了。」 船長指點海圖,一看就明白了,「哈芬號」如從海南島以北,雷州半島以南的瓊州灣穿過;由於南面陸地的屏障,風浪當然要小得多。但是,海南島中部的五指山,擋住了強風,同時也隔絕了電波,這可能是兩船無法聯絡的真正原因。 明白了這一層,犬養的信心大增;瀕於絕望之境的影佐,亦萌生一線希望,中午未到,便與船長集中在無線電室;一過中午,「北光丸」便將越過海南島,到達東經一百一十一°的位置;遼闊的海洋中,將無任何障礙阻隔兩船的無線電波。 一分鐘、一分鐘地數著,到了下午三點鐘,一直臉色凝重的報務員,突然出現了驚喜之色:「聯絡到了!」 果然,如船長的判斷,「哈芬號」是取道瓊州灣。當時約定在汕頭附近的碣石灣會合。 於是「北光丸」以全速前進,當夜到達碣石灣;一直等到第二天中午,「哈芬號」才到,將周隆庠與陳昌祖接到「北光丸」,才知道開船就遲了好幾個鐘頭;及至開航,不是濃霧,便是大風,這條小船居然能與「北光丸」會合,真是邀天之倖。 「『哈芬號』太危險了!性命等於是撿來的。」周隆庠說:「汪先生已經同意改坐『北光丸』到上海。」 影佐心裏得意,他在想:汪精衛一生三翻四覆,開頭都有他的一套理想;似乎特立獨行,表現了中國讀書人的氣節。但他的理想,往往經不起考驗,極容易為環境所支配,現實所屈服,譬如這一次說不坐日本船到上海;其實要堅持亦不難,大可在汕頭暫住,自己另外安排交通工具;可是,他並沒有這麼做。照此看來,只要汪精衛一上了這條船,就不怕他不就範。 但汪精衛卻自以為還大有可為;在「哈芬號」做了一首七律:「臥聽鐘聲報夜深,海天殘夢渺難尋。舵樓欹仄風仍惡,鐙塔微茫月半陰。良友漸隨千劫盡,神州重見百年沉。淒然不作零丁歎,檢點平生未盡心。」 詩的題目叫《舟夜》。汪精衛向來「道不行;乘桴浮於海」,失意得意不知在大海中度過多少個「舟夜」,所以說「海天殘夢渺難尋。」 「舵樓欹仄」是指重慶和蔣委員長;日軍猖狂便是「風仍惡」。對「舵手」雖無譴責之意,但已肯定了掌舵極難。不過在他認為已發現了一線光明——近衛是他的「鐙塔」;可惜「鐙塔」上的光,不是越來越強,無端跳出來一個平沼,成了浮雲掩月之勢。 「良友」自是指曾仲鳴;「百年沉」是指元朝——統一中國的元世祖忽必烈即位於一二六〇年;至一三六八年元亡,歷時一百零六年。他的意思是,眼前恰如宋之亡於元;一定要亡於日本了!因而用了「重見」的字樣。 這當然是正好經過「零丁洋」的感觸;但他自負比文天祥有辦法,不必作「零丁洋裏歎零丁」之歎。至於「檢點平生」,「未盡」之「心」就是從未真正滿足過領袖慾;這一次大概可以「滿足」了。 其時周佛海早已到達上海,展開活動;羅君強在這年初春,公然跟他一個姓魏的長官要了六百元旅費,飛到香港,作了周佛海的主要助手。當時日本方面跟周佛海聯絡的是西義顯;因為高宗武最初赴日的任務,對蔣委員長有所報告時,都由周佛海經手轉呈,而西義顯對高宗武的情況非常清楚,所以由他跟周佛海聯絡,最適當不過。 四月初,西義顯坦率地告訴周佛海,日本方面對高宗武已失去信心;以爭取蔣委員長來主持談和的「高宗武路線」,已遭拒絕。問周佛海今後的和平運動,應該如何做法。 在影佐禎昭已上了「北光丸」,專程赴河內去接汪精衛時,西義顯這話無異明白表示,日本已決定扶植汪精衛。事實上這也在周佛海估計之中;今後如何做法,在陳璧君幾次到香港,在九龍鬧區尖沙咀的住宅中,與周佛海、梅思平籌議已熟,此刻是向日方表明態度的時候了。 周佛海說:「採取言論的和平運動,為汪先生的原案;但我以為,只有言論,尚感不夠。應該在南京建立中央政府,以政府的力量,推行和平工作。」 這就是所謂「周佛海路線」;實際上是「陳璧君路線」。甚至也可能是「汪精衛路線」——汪精衛夫婦對他們的追隨者,唱了一出「雙簧」,汪精衛採取「言論的和平運動」:陳璧君私下表示應該採取「實際行動的和平運動」。而對外則由周佛海作陳璧君的化身,提出「組府」的「周佛海路線」,藉以掩護汪精衛。 周佛海對西義顯的具體說明是如此:「如果日本政府能忠實履行近衛聲明,我們亦可成立強有力的政府。但近衛的這份聲明,份量還嫌不夠;對最重要的撤兵問題,竟避而不談,評價值已大為降低。倘能恢復我們所提原案,並忠誠付之實行,則庶幾中日事變可以解決。現在汪先生既已出面主持,應飛往東京,直接徵詢日本最高當局的意見;如果認為條件不能接受,仍可返回民間的和平運動。如果日軍能保證並尊重我們政治獨立,即應毅然到南京組織政府。這是我個人的意見,準備向汪先生建議,請他接受。」 如果汪精衛肯作東京之行,便有「朝拜」的意義在內;僅在宣傳上便可獲致鉅大的利益,所以日本方面毫不考慮地表示「歡迎」汪精衛到日本訪問,有了這個承諾,周佛海的活動便更積極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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