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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八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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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汪系人士都覺何應該勸汪精衛勿為己甚,其中有一個汪精衛的廣東同鄉,寫了一封信,請在香港的林柏生,轉交汪精衛,提出七點疑問,其中至少有五點觸及核心,可說是汪系人士共有的困惑: 第一、「艷電主和乃響應近衛廿二日之演說,是近衛演說之後,始有談和的可能,而近衛演講之前,先生已先行離渝;離渝與主和,是否兩事? 第二、「如確認和談有益國家,以先生之地位與責任言,應向中常會或國防最高會議正式提出,即使勢有不許,亦可於離開國境之後,用函電向中央建議,何以艷電徑行在港發表?令人百思不得其解。 第三、「民十六,先生反對清黨,清黨與特別委員會,均以維護黨紀為理由,以後先生對黨事主張,亦多如此,致有『黨紀先生』之雅號,何以此次發表艷電,對於黨紀竟毫未顧及?先生何以自解? 第四、「廣州、武漢方相繼淪陷,此時突然發表艷電,影響士氣與民心甚大,結果,予敵以更大之征服機會,先生何以竟未注意及此? 第五、「戰不能無備,和亦非空言可致;先生主和,有無具體計劃?」 這些疑問,事實上已含著深刻的分析;由「第一」點看,汪精衛與近衛早已通了款曲,「第三次聲明」與「艷電」,不過是桴鼓相應的雙簧;而「離渝」與「主和」,顯然亦是「一事」。 由「第五」點看,汪精衛不會徒託「空言」,而是有一套計劃的;而且,他不能在事先提出;一提出來,追根究柢,未經黨國同意,擅自跟日本軍部及內閣接觸,豈能逃得了「私通敵國」的罪名? 那知就在黨國元老吳稚暉親自起草,開除汪精衛黨籍的決議文發表的第三天——民國二十八年一月四日,突然由東京發出一個誰也料想不到的電訊,說近衛內閣垮台了。 近衛的垮台,是受陸軍凌逼的結果。當「二二六事件」以後,恢復「軍相現役制度」,陸軍的勢力急劇膨脹,駐德陸軍武官大島浩少將,與納粹的外交主持人李賓特羅甫,撇開兩國外交當局,私下談判,達成了日德兩國簽訂防共協定的結論;由軍部向廣田內閣提出,在一九三六年十二月二十五日正式簽訂,這樣重大的國際新聞,在中國並沒有引起多少人注意;因為那時百分之九十以上的報紙讀者,正傾其絕大部分興趣於蔣委員長自西安脫險的新聞之故。 七七事變以後不久,日本派東鄉茂德出使德國,外相廣田弘毅表示,中日停戰問題,雖請德國駐日大使狄克遜及駐華大使陶德曼調停之中,但成功的希望不大;因而交付他兩個任務:一是全力敦促德國撤回駐華軍事顧問,並停止對華軍火供應,二是盡快承認「滿洲國」。第二年二月,李賓特羅甫接任德國外長;正當陶德曼的調停失敗以後,由於東鄉的活動,德國正式承認「滿洲國」,並撤回駐華軍事顧問,對華禁售軍火。東鄉茂德的任務,全部達成。 但日本軍部並不認為這是東鄉的成功,歸功於大島與李賓特羅甫的秘密接觸,而且決定繼續直接干預對德外交。五月間開始強化防共協定的談判,所謂「強化」即進一步結成軍事同盟,並擴大締約國的範圍,邀請義大利參加。 民國二十七年七月十二日,日本與蘇俄在中國東北、朝鮮、蘇俄接壤交叉地點的張鼓峰,發生武裝衝突;關東軍出動一個師團以上的兵力,但遭到俄軍強有力的反擊。受了這個「張鼓峰事件」的刺激;近衛內閣的「五相會議」在七月十五日決定:日德兩國可以締結對蘇軍事同盟;與義大利另訂以英國為對象的密約。但德國希望日德意三國共同締結盟約,在外交及軍事方面,攻守採取一致的態度。假想敵的範圍,由蘇俄擴大到對英法及美國,為內閣及元老所堅決反對;因此,德國仍舊透過大島向日本陸海相秘密接觸。結果是導致了東鄉與軍部的公開衝突。 結果是軍部鬥垮了東鄉,調任駐蘇大使;東鄉的遺缺,即由大島浩接替。日德意三國同盟的談判,自是加緊進行;但海軍方面亦反對此同盟以英法美為對象,尤以海軍省次官山本五十六的態度最堅定。 那知陸軍方面堅持如故,使得近衛深感苦惱;他一直有個想法,唯有恢復政黨政治,才能抑制陸軍干政。不過政黨都已名存實亡;所以近衛又產生了新的想法,以國民輿論為後盾,對抗軍部的勢力。國民輿論的形成與表現,當然需要有個國民組織;進而以此組織為政治背景,成立政府,抑制軍部勢力,解決「中日事變」——這個想法,由於同時受到兩種刺激,突然變成強烈的衝動;促使他下了辭職的決心。 這兩個刺激,一是陸軍在日德意三國同盟的主張上,悍然不顧一切的反對意見,驕橫跋扈,幾於不可理喻。 再一個刺激,就是與中國謀和的問題,板垣的處處掣肘,已使他受夠了氣;但仍願聽任陸軍的擺佈是因為他自覺在「第三次聲明」中,提出「善鄰友好」、「共同防共」、「經濟提攜」三原則,與當年跟蔣作賓所談成的結論沒有甚麼兩樣。在中國失去了那麼一大片土地以後,仍舊按當年的結論來談和,是相當「寬大」的條件;預期著蔣委員長會接受。至少,除了汪精衛之外,中國還有好些軍政要人會起而響應。 那知汪精衛的「艷電」發表以後,立即被開除了黨籍;而且已經談妥會跟汪精衛一起行動的龍雲,亦竟變了卦。近衛的希望落空,亦是幻想的破滅,本已深感痛苦;加以元老、重臣的詰責,更覺難堪。 為甚麼第三次聲明發表以後,重慶的反應大出意料?當他檢討這個問題時;有人告訴他:這完全是因為中國政府不相信日本軍部;認為「近衛聲明」只是軍部陰謀的一部分之故。近衛再從頭一項一項去研究,終於恍然大悟,中國的看法沒有錯;他自己在不知不覺中受了陸軍的愚弄,妄想利用他的聲明,作為瓦解中國民心士氣的工具。「近衛聲明」真的變成軍部陰謀的一部分了。 就在這雙重刺激之下,近衛決心辭職,一方面是隱然表示對陸軍的抗議;一方面準備去研究如何造成「國民組織」,作為他第二次組閣的基礎。 ▼第十章 進退維谷 (回顧之一,汪精衛河內脫險經過。) 這時在河內寄居朱培德夫人家的汪精衛大感狼狽,「艷電」剛剛發表,談和的對手已「不在其位,不謀其政」;就表面看,很可能是日本軍部根本不贊成近衛的「第三次聲明」,因而逼他下台。倘或事實果真如此,適足以證明重慶的一般看法不錯,日本軍閥那裏有解決中日問題的誠意?近衛聲明不過是他們分化中國領導階層的陰謀而已。 於是汪精衛急於想找由台灣轉道至河內的影佐禎昭;但影佐已經不在河內——因為國內發生政變,影佐趕回東京去了。 這一來,汪精衛不能不重新考慮出處了。不久之前,陳公博由昆明趕到河內,曾力勸汪精衛不要離開河內,不要跟日本人接觸;汪精衛預備承諾一半,暫住河內,現在看來,連這一半的承諾,都已無法維持。他必須立即作一個退步,便由曾仲鳴出面,分別向德、英、法三國提出入境簽證的申請。 汪精衛如果願到歐洲,正是政府所希望的,外交部早已替他預備了護照;財政部亦替他預備了旅費,但以汪精衛被通緝在案,決無主動向一名通緝犯致送護照、旅費的道理。至少要汪精衛自己有些表示才能從國家最高利益上去考慮網開一面。因此,當外交部自德駐日大使館獲得汪精衛想到歐洲的情報以後,蔣委員長決定派中央執行委員谷正鼎帶著護照與旅費,到河內去看汪精衛,轉達蔣委員長的意思:對汪不忍棄之不顧,勸他到歐洲去逛一逛,仍舊回來為國家服務。 去了十幾天,一無結果。汪精衛對中央開除他的黨籍這一點,怒不可遏,發了許多牢騷。他說:中央應該先討論他的和平主張。果真大家的意見,都認為應該抗戰到底,他當然也會尊重中央的決議。倘或仍舊獨行其是,才談得到違反紀律。現在的情形,猶如未經審判,遽爾判決,無論如何是不能令人心服的。 同時他對他那一系的「同志」,深表不滿,說他們不瞭解他的苦心和主張;不追隨他一起奮鬥,谷正鼎對這一點自然有所辯解,他說汪精衛與日本談和的具體內容,只有極少數的人知;這極少數的人諱莫如深,大家又何從去瞭解他的苦心與主張?至於「追隨」也者,只有不答;因為即使是用「人各有志,不能相強」這種最緩和的說法,只會傷感情,此行的任務,根本就沒有希望達成。谷正鼎唯有苦口婆心,極力用珍惜他個人在黨國的歷史與地位這些話去打動他,但汪精衛已懷有極深的成見,對谷正鼎的話,根本就聽不進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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