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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七四


  這天是「八一四」。整整三年以前,中國空軍打了極其輝煌的一仗,振奮了大上海的民心士氣;也就是這一天,杜月笙應戴雨農的要求,與張嘯林澈夜商議,在「蘇浙行動委員會」之下,組織一支有一萬人的「別動隊」,協助國軍作戰。但三年後的今天,杜月笙在香港仍舊指揮著「蘇浙行動」;張嘯林在上海心亦未死,正與他的學生,「浙江箔稅局」吳「局長」,在鴉片燈旁邊,密密相談,到底有沒有做一任「浙江省長」的可能?

  其時汪政府已經成立了半年,汪精衛向來看不起「維新政府」時代的所謂「前漢」;更看不起白相人——汪精衛之不能成大事,就因為氣質中缺少了一分半的白相人品。這樣,張嘯林如果想做「官」,充其量像謝葆生那樣,當個「警務處長」;要作「封疆大吏」,決無可能。

  正當越談越煩之際,樓下天井中,喧嚷之聲,直透三樓;張嘯林一翻身坐了起來,手提煙槍,憑欄下望,只見十來個保鏢正在吵架,七嘴八舌,聲音越來越大。

  「哇啦哇啦吵甚麼東西?一點規矩都沒有!」張嘯林拿煙槍指指點點地罵:「媽特個×、吃飽了飯沒有事做,吵架兒;老子白養了你們這批狗×的飯桶,明天通通替我滾蛋!」

  越罵越起勁,上半身偏出欄杆外,目標非常顯著,久已想起義的保鏢之一的林懷部,當機立斷,答一聲「滾蛋就滾蛋!」拔出手鎗,往上一指,隨即扣動扳機,只見張嘯林身子往前一倒,雙手在欄杆外面垂了下來,抽搐了兩下就不動了——林懷部好準的槍法,一槍正中咽喉。

  變起不測,大家都楞住了;只有林懷部健步如飛,直上三樓,撲進「大極間」,但見吳「局長」正在打電話;他發現林懷部的影子,正想逃命時,林懷部已手起一槍,把腦漿都打了出來。接著回身又向張嘯林補了一槍,後腦進,右眼出,眼珠靠一根微血管吊住,悠悠晃晃,死狀奇慘。

  於是林懷部翻身下樓;他的同事沒有一個攔他,只有一個人說:「老林,好漢做事一身當!」

  「我不逃!」林懷部衝出「總門」,在華格臬路上,高舉雙手,大聲喊道:「我殺了大漢奸,我殺了大漢奸!」

  其時由於吳「局長」的報案,法捕房的警車已經趕到,林懷部憑槍投案。

  由張嘯林之死,令人很容易連想到俞葉封之終於不免,而俞葉封之死於戲院,又不免令人連想到繆斌被刺倖免的經過,無獨有偶的是,卻都在新艷秋出演之時。加以曾仲鳴在河內為汪精衛替死的記憶猶新;因此使得新艷秋無端蒙了「禍水」的惡名,她自己覺得心灰意亦懶,由絢爛歸於平淡,卸卻歌衫,預備擇人而事。

  而繆斌卻由平淡而突現絢爛,獲得了一份多少年死心塌地,甘為日本軍閥走狗的人,所夢想不到的「殊榮」。

  ***

  在日本人心目中,認為繆斌是個具有潛力的神秘人物。當然這也是他善於妝點的緣故;他一直用直接、間接的方式強調,跟中國軍事上的第二號人物何應欽將軍有極為密切的關係;亦曾是第三戰區司令顧祝同主政江蘇時的主要助手。因此,在政治上雖不得意,在個人經濟上卻很有辦法——得力於日本軍部所賦予若干事業上的特權;很撈了些錢,在上海法租界置了一座住宅;業主本是個久居上海的德國工程師,房子不大而講究異常,他每用以自炫的是,浴缸是用整塊義大利大理石雕琢而成,據說在歐洲的豪門中亦不多見。

  就在這座講究的住宅中,繆斌經常招待日本「大使館」及「駐華派遣軍總司令部」中,職位不太高,卻握有實權的朋友。有個「大使館」的參事官中村,每邀必到;每到必飲;每飲必醉。但醉態卻慢慢不同了。

  當太平洋戰爭初期時,中村興高采烈,杯倒酒乾,喝醉了大唱「忠臣藏」之類的「能劇」,或者拉住了繆家的年輕娘姨調笑;及至中途島大敗以後,醉後喜歡談戰局,強調「必勝」的信心;到得首相兼陸相兼參謀總長的東條英機「退陣」,日本的窘態畢露,中村就格外容易醉了,醉後常是痛哭流涕,自道葬身無地。這個醉態的變化,繆斌看得很清楚,日本非向中國求和不可了!

  三十三年即一九四四年底,傌依賽決戰結束,日本的海空軍也完蛋了。以菲律賓為中心的制海權,制空權完全喪失;麥帥自馬尼拉撤退時丟下的那句話:「我一定要回來!」已確定可以百分之百兌現。

  於是,太平洋戰爭進入日本「本土決戰」的階級。本土決戰,全靠陸軍;如果能自中國戰場拔出泥淖,事猶可為,否則就只有一個結果:無條件投降。

  與其戰敗投降,莫如此時求和。繆斌從日本大佐級的少壯派軍人口中獲知,小磯內閣的基本任務,便是設法結束戰爭。但日本軍部向來認為在中國談和,應由現地指揮官指導,不容內閣置喙;現在時移勢轉,軍部放出空氣,在適當的條件之下,亦不妨由內閣來試探和談。

  於是小磯內閣的情報局總裁緒方竹虎,受命進行此事;而繆斌卻正好乘虛而入。

  在此以前,繆斌曾經表示,他跟軍統已經接上頭,條件亦已開出來了。事實上軍統是虛與委蛇;因為兵不厭詐,藉此可以獲取許多戰略上、情報上的利益。但是,軍統絕未賦予繆斌任何任務;更未作出任何承諾。國人都看得出來,七八年苦戰快熬出頭了!為甚麼要跟日本談和?只有日本政府跟軍部,在焦切的心情之下,一心以為鴻鵠之將至;不但相信繆斌所賣的「膏藥」,而且確實寄予極深的期望。

  ▼第七章 東京末日

  (東京皇宮被炸;日皇準備求和。)

  守望最殷切的日本昭和天皇;由於民國三十四年元旦午前零時的大轟炸,直接而強烈地刺激他作出求和的決心。

  第一次白晝大轟炸,始於小磯內閣登場後第四個月的十一月二十四日;從塞班島起飛的八十八架「空中堡壘」——B二九,摧毀了設在東京郊外的中島飛機工廠,轉而轟炸市區各官署及港灣中的船舶。由於是在白天,以及兩周以前,一架美軍照相偵察機,在東京上空,悠然來去,搜集了足夠的目標情報,所以這一次的空中攻擊,幾乎使整個日本政府的機能癱瘓。十二月一個月內,東京被轟炸了十五次,全毀的房屋八百戶;每戶平均五個人;五個人中平均有一個死或重傷,另外四個人無家可歸。

  度過了噩夢樣的一年——一九四四;美國空軍用七百枚燒夷彈,作為給東京人的新年賀禮。一百架B二九,於除夕告終,新年開始的子夜零時,抵達東京上空;燒夷彈將上野一帶的天空,染成紅色,好久好久都不曾消失。

  消失的是元旦清晨,宮城瞻拜的熙熙攘攘的景色;這是昭和自有知識來的第一次。但是最使他感受到刺激的是,新年第一天便有人喪家;新年第一天便只有啜泣,絕無笑臉。

  經過五天的沉思,在接到美軍運輸輪船團駛向菲律賓仁牙因灣,及美國機動部隊開始攻擊法屬越南的報告以後,昭和召見了內大臣木戶幸一侯爵。

  「關於目前戰局的進展,有無徵詢重臣意見的必要?」

  木戶對於戰局的信心,早就動搖了。但他一向以軍部的護法自居;而所謂「重臣」在傳統上主要的,也幾乎是唯一的職責是,在內閣總辭以後,推薦繼任首相的人選。天皇直接向重臣徵詢戰局意見,是嚴重地侵犯了陸海軍首腦的「帷幄上奏權」。他直覺地認為有加以保護的必要。

  「應先與陸海軍統帥部長懇談,再徵詢有關係的閣僚,如果認為有決定最高方針之必要;再召集重臣及閣僚,舉行御前會議。」

  天皇默然。他就是要打破正常的程序;而木戶偏以正常程序作答,所以連話都懶得再說了。

  一個星期以後,昭和得報,內閣舉行非常會議,討論結束戰爭的途徑;結果由於陸軍的反對,反作成了加速擬訂「本土決戰」計劃的決定。因此,昭和的舊事重提,而木戶近乎麻木不仁地照舊回答。

  這昭和兩番想召見重臣而阻於木戶一事,終於洩漏,頗引起重臣的反感,已有三年未面謁天皇的近衛公爵,更為憤怒。

  在他跟平沼男爵、若槻男爵、岡田大將每月舉行一次的「四重臣會議」中,公然指摘木戶竟敢扼殺重臣向天皇奏陳國事意見的機會,是無法無天。

  木戶聽到這話,內心當然很不安;於是在二月一日那天,奏請天皇個別召見重臣。避免採取全體重臣同時謁見,改以普通問安的方式秘密進行,是怕刺激軍部,引起嚴重的反應之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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