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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七三


  這時他才吐露心裏的話;原來他之怨懟政府,已非一日。起因於他的寶貝兒子張法堯;由於上海地方法院院長、女法官鄭毓秀的影響,張嘯林將他的獨子送到法國去留學。張法堯是標準的花花大少,到了花都巴黎,花天酒地,自不待言;結交了一個好朋友,就是汪精衛的大兒子汪孟晉,也是個花花大少。汪精衛自奉甚儉,不會有錢供汪孟晉揮霍,但陳璧君自稱「生下來就是有錢的」,可以盡量供給汪孟晉;當然,這是瞞著汪精衛的。

  張法堯與汪孟晉,一個老子多的是不義之財;一個是娘繼承了豐厚的遺產,在巴黎成了「寶一對」。汪孟晉在法國買汽車,先問希特勒坐的是甚麼車子?汽車商告訴他:「希特勒是德國的元首,自然坐德國出的賓士。」於是汪孟晉也要買賓士。張法堯坐汽車是另一套講究,在設備上踵事增華,應有盡有之外,別出心裁,又加上許多花樣;他那輛汽車在晚上開出來成了怪物,前後左右上下都是燈,杜月笙的外甥徐忠霖替他數過,一共有十八盞之多。

  張法堯在巴黎四五年,花了幾十萬;學成歸國,滿以為由推事而庭長,由庭長而院長,不過指顧間事。但政府正在勵精圖治之時,用這樣一個花花大少作法官,且不說會不會因為張嘯林的干預,貪贓枉法;起碼那輛十八盞燈的汽車,就足以敗壞司法風氣而有餘,所以根本不考慮用他。

  張法堯本人倒不覺得甚麼,因為他知道一做了法官,私生活便須約束;不能花天酒地、從心所欲。但張嘯林卻大為不滿,而且一直耿耿於懷。

  就由於這種心情,使得他倒行逆施;看看情況,張嘯林是決無法挽回了,軍統決定加以制裁。不過這個任務交給陳默,須顧慮到杜月笙不會同意——他跟張嘯林到底共過患難也共過富貴;就「家門」的規矩而言,是很說不過去的。

  因此,這件事只有瞞著杜月笙做。這也是有前例可援的,北伐之初,汪壽華拚命拉攏杜月笙;而他的得力弟兄顧嘉棠、葉焯山等人,卻已為楊虎及陳群說動了,決定「做掉」汪壽華。

  這天汪壽華又去看杜月笙,談到中途,杜月笙發現大門外人影幢幢,心中一動,立即趕了出去;嚴詞告誡顧、葉二人說:「不管怎麼說,汪壽華是我的客人,你們在這裏鬧出甚麼事來,教我怎麼交代?如果你們要傷我的面子,交情就算完了。」

  顧嘉棠、葉焯山二人,異口同聲答說:「不會,不會!」相偕退出——華格臬路杜張二家比屋而居,兩家大門之外,是個院子;前面另有一道「總門」;總門之外即是馬路,亦是杜月笙視線所不及;顧、葉二人便埋伏在總門外。

  等汪壽華告辭,出了總門;葉焯山右手握緊左臂,斜刺裏向汪壽華的右肩一撞;等他站立不住,踉踉蹌蹌倒向一邊時,顧嘉棠已從後面掐住他的脖子,推向一輛預先開好車門的汽車,疾馳而去。

  這一手做得乾淨俐落,了無痕跡,幾秒鐘之內,就把一件艱巨的工作,用最熟練的技巧給擺平了,這就顯示了杜月笙身邊的弟兄,不是沒有兩下子的,一切事情就決定於是否要幹,若是動了手,沒有不制伏的。

  當然,杜月笙即時就知道了;可是他不但沒有責備之詞,而且承認這樣做法,有其必要。以昔例今,如果公然要求杜月笙同意制裁張嘯林,是不可能的事;只有瞞著他做了下來,倒不見得不能獲得他的心許。

  這個自行其是的原則是確定了;在做法上,仍不妨殺雞駭猴,作為警告。這隻待殺的雞,便是俞葉封。

  二十八年陰曆年底,新艷秋已經貼出唱「封箱戲」以前「臨別紀念」的海報;聚日無多,俞葉封大著膽又出現在更新舞台的包廂中。陳默便悄悄地親自策劃,而且親自帶隊,坐在俞葉封間壁的一個包廂;這天貼的又是《三堂會審》,俞振飛的王金龍正高坐堂室在審問蘇三,全場鴉雀無聲時,陳默將行動員的衣服拉了一把,示意是下手的時刻了。

  於是,行動員從大衣口袋中掏出手鎗,雙手環抱胸前,右手藏在左腋下,前面有左臂遮住,略瞄一眼,仍舊望著台上;暗中一扣板機,「砰」地一響,正中俞葉封的心臟,連「哎呀」一聲都沒有得出來,人已經倒在血泊中了。

  「幾次三番勸他,」張嘯林在萬國殯儀館揮淚長嘆,「這個女的是白虎星君,碰不得的;硬是勸他不醒。六十多歲交墓庫運,有啥話說?」

  由於張嘯林認定俞葉封的送命,是遇見「白虎」之故;因而殺了這隻「雞」,並不能使張嘯林這隻老猴子迷途知返。不過生活方式變更了,白天深居不出,到了晚上才到設在大新公司五樓的一個俱樂部去賭錢、會客;同時又多用了幾個保鑣,出入共用三輛汽車,前後夾護,在車廂中亦是左右各坐一名保鑣。陳默想要下手,非常困難。

  經過多次偵察,將他幾條出入的路線都摸清楚了;陳默又利用杜月笙的關係,取得了法租界巡捕房幾個高級探目的合作,終於策定了行動的計劃。

  這天晚上七八點鐘陳默正在揚子飯店跟幾個朋友推牌九,接到一個電話,報告張嘯林的蹤跡;陳默隨即提了一個小提琴的匣子,像個「洋琴鬼」的模樣,趕到福煦路、成都路口、九星大戲院,已有接應的人,在那裏等候了。

  過不久,只見三輛汽車首尾相接,風馳電掣般,由東而來,將到十字路口,綠燈變紅燈,頭一輛車過去了;張嘯林所坐的第二輛車卻被留了下來。

  於是陳默提著琴匣向前,很快地,匣出槍——對準張嘯林的那輛黑色大轎車便掃。

  命是逃出來了,張嘯林的膽子也嚇破了,從此步門不出,躲在華格臬路住宅的三層樓上;終日吞雲吐霧,找些最親近、最信任得過的朋友和「弟佬」,來打打麻將擺擺攤。他本性好動,這種近乎幽居的生活,搞得他心煩意亂,五中不寧,脾氣就越發暴躁了。

  其實他要解除心理上的困境,只在一念之間;只要派個人到一牆之隔的杜家,跟杜月笙留在上海的家屬說一聲:「張伯伯想到香港走一趟!」作為回心轉意,不再為虎作倀的表示,晚年仍可以過得很舒服的日子。但是,他辦不到。

  第一、是他「死不賣賬」的脾氣害了他。杜、張兩家原有一道中門相通,他早就片面地將通道門封閉了;現在要他將此門閉而復開,就覺得是很難的一件事。何況,杜月笙幾次相勸,其心如鐵,及至機關鎗一掃,反倒軟下來了。這在「杭鐵頭」的張嘯林看來,是最沒面子的事,所以寧願錯到底亦不肯回頭。

  第二、是他的徒子徒孫,利用日本人所賦予的特權,生意正做得熱鬧;如果張嘯林一表示了轉向的態度,不但生意做不成,很可能日本人會找麻煩。因此拚命拖住他的後腿,不容他「上岸」。

  另一方面,在軍統與陳默,始終沒有忘懷張嘯林。由於他在上海的名氣太大,所以九星戲院附近被刺未死這件事,知道的人很多,而且常掛在大家的口頭上。漸漸地產生一種論調:「到底是三大亨之一;重慶來的地下工作人員,拿他毫無辦法。」這種說法廣泛流傳開來,不但有傷軍統的威望,而且鐵血鋤奸的懲警作用,也將大打折扣。所以非得想辦法貫徹制裁的決定不可。

  情勢是非常明顯的,張嘯林躲在三層樓上,有二十幾個保鏢分班守衛,除非能動用大批人馬公然圍捕,只憑少數兩三個志士發動突擊,是決難達成任務的。

  「外打進」既不可能;唯一的辦法就是「裏打出」!

  於是,細心謹慎地在張嘯林的二十幾個保鏢中動腦筋;一直經過半年,方始有了眉目,但行動卻須等待機會。這一次一定要像制裁俞葉封那樣,一槍就要成功,一擊不中,沒有開第二槍的機會,而且「裏打出」這個竅門一破,張嘯林另作防範的部署以後,很可能永遠都沒有制裁他的機會了。因此受命行動的志士,一再受到叮囑:「沒有把握,決不要動手;動到手就只許成功,不許失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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