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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七三


  因此,以宇垣出任外相,決非偶然,而是出於精心的設計;因為宇垣以「倒蔣」出名,但其它中國政府的要人,則頗多為宇垣的舊識。是故,打出宇垣這張牌,在一般的感覺上,便有「日支終必和平;但蔣介石不會再成為中國領袖」的印象。

  石原的謀略最深刻之處,便在不獨要造成日本人有此印象;同時要使中國的政府,亦能產生這樣的誤解——汪精衛、周佛海便是有此誤解,怦怦心動,鑽入石原的圈套,旋即省悟,而悔之已晚的人。

  至於石原謀略的具體手段,是建立一個「內閣中的內閣」,由首相及陸、海、外務、大藏四大臣,組織「五相會議」,作為「最高國策研討機關」,六月十日成立,在一個半月中開了四次會議,制訂了「今後支那事件指導方針」;「因應時間的對支謀略」;「支那政權內面指導大綱」三個檔。

  「指導方針」是「集中國力於一九三八年內達成戰爭目的」。如何「達成」,就要看「對支謀略」了。

  「謀略」的核心,即是使中國「中央政府崩壞,蔣介石下臺」。主要的手段一共六項;尤其重要的三項是:起用「支那一流人物」,釀成「新中央政權」的機運;利用並操縱「反蔣實力派」,在敵中樹立「反蔣、反共、反戰政府」;促使中國法幣制度崩潰,取得中國在外財產,從財政上去徹底擊敗中國。

  至於第三個檔,所謂「支那政權」是指日本炮製的「新中央政權」而言;既有「內面指導」,則此「新中央政權」必成傀儡,自不待言。

  不過宇垣雖建議請孔祥熙赴日本會談,但以孔祥熙對國家的紀錄,及與蔣委員長的親密關係,絕不可能期望他能為「新中央政權」的領導者;而且亦難望與孔祥熙的談判中,獲致如何有利於日本的和平條件。因此,雖然喬輔之與中村豐一第二次在香港會談,大致已達成可由孔祥熙前往長期談判的結論;但板垣一變初衷,認為這樣的談判,並無好處,便趁近衛請假休養的機會,利用「帷幄上奏權」,謁見昭和後,接見外國記者,發表「倒蔣」的聲明,接著進一步表明了強硬的態度,明白反對宇垣的外交方針。石原的謀略,遭到嚴重的挫折;同時這對策動「九一八事變」的親密搭檔,亦就此分道揚鑣了。

  促使板垣態度變化的另一主要原因是,他們找到了一個「支那一流人物」,就是汪精衛。他早就在唱「低調」了;當「宇垣工作」剛開始時,想去說明蔣委員長,放棄「抗戰到底」的決心——那天蔣委員長因為重感冒,必須臥床休息,便在病榻前面,接見汪精衛。

  慰問了病況以後,汪精衛有片刻的沉默。他一向以長於詞令見稱,在這樣的情況下,出現冷場的局面,當然是有一句非常重要而難於措詞的話在考慮。蔣委員長雖在發高燒,卻是神智湛明;見此光景,便從床頭櫃上拿起一杯白開水,喝一大口,舒口氣說:「如果我們接受了日本的和平條件,將來喝口水都不會有自由。」

  汪精衛默默不答;敷衍了一會,告辭離去;他已知道蔣委員長的決心是決不可動搖的,與日本談和的話,不必再提。但日本方面積極「引誘」的手段,終不免使他「春心蕩漾」了。

  就在板垣發表強硬聲明,亦就是「蘆溝橋事變」將屆周年的前兩天,近衛銷假視事;同時昭和分別召見了板垣、宇垣、近衛及參謀總長閑院宮親王,決定了扶植汪精衛的路線。平時高宗武已私下到了橫濱;由於扶植汪精衛的路線已經確定,所以高宗武才得由影佐禎昭的引見,與近衛及板垣會談。他要求近衛親筆寫一封「日本政府願以汪精衛為和平運動中心」的保證函;這是國際交涉慣例絕不容許的事,結果改由陸相板垣出了這樣的一封信。

  但高宗武這條路線,還是表面的;另外有條秘密路線,由石原親自領導,出面執行的則是參謀本部情報課的中國班長今井武夫中佐,早在宇垣、板垣未入閣前的四月間,便跟汪系的梅思平,在香港作了秘密接觸,那是典型的特務政治,一切表面文章都不必談,赤裸裸地提出「各盡所能,各取所需」的「合作」計畫。但梅思平知道汪精衛多少還有點「頭巾氣」,所以他跟今井武夫接觸的結果,報知汪精衛的只是比較冠冕堂皇的一部分;真正的秘密,只有陳璧君一個人知道。

  當然,日本方面希望高宗武這條路線能夠成功,也就是一反近衛的第一次聲明,以蔣委員長為對手,談成「中日和平」。但一方面鑒於蔣委員長的意志堅決;另一方面發覺高宗武並不如梅思平那樣純粹以擁汪為目的,而他另有他的一套想法,希望以汪精衛為過渡,影響蔣委員長,改變政策,願意談和,所以起初雖是擅自行動,未經政府許可,秘密赴日,但回國以後,整理出 《東渡日記》、《在東會談紀錄》、《個人觀感》三個檔,函呈駐節漢口的蔣委員長,並特別陳明:「倘有可供鈞座參考之處,則或可贖職擅越之罪于萬一。」在日本軍部看來,高宗武便是相當危險的人物,因為跟汪精衛的秘密交涉,蔣委員長都會知道;從此對高宗武器了戒心,同時也決定了加緊利用秘密路線的原則。

  由於對這條秘密路線,深具用心,因而以統制派為主的對華事變擴大派,採取了兩項重大行動:對外是加速進行對武漢的攻擊,由東久邇穩彥中將的第二軍,及岡村寧次的第一軍,配合海軍第三艦隊,分兩路進攻,水路十一軍自安徽入江西,在九江突擊登陸;陸路由第二軍自大別山北側,直指漢口。

  對內,則是展開倒宇垣運動;主要的手段是要來設置「對支院」,統一處理所有關於中國的政治、經濟、文化等問題;換句話說,是陸軍要從外務省中奪取對中國部分的職權。

  這是個老問題。外交職權之被分割,是一件絕對無法容忍的事,宇垣的前任廣田弘毅,就因為這個問題之不能解決而掛冠求去;宇垣被邀入閣時,所提的四項條件,第二項「對華外交一元化」,亦即為針對此問題而發。現在陸軍舊事重提,而且態度堅決,明明是反對「宇垣工作」的強烈表示;宇垣作了一些讓步,提出「對支院」的職權只限於日軍佔領地區,但陸軍堅持如故,近衛亦有屈服在軍部壓力之下的明顯趨向。這一來,宇垣就不能不辭職;平時為九月二十九日。

  兩天以後,日本閣議通過設立「對支院」;後來改名「興亞院」,直屬于首相,兼任總裁,而實權操諸「總務長官」,直接受軍部的指揮。第一任總務長官是統制派的要角,指揮金山衛登陸的柳嶺平助中將。

  由宇垣的垮臺,明白表示日本陸軍決意貫徹今井——梅思平——陳璧君之間的那條「秘密路線」;三星期以後,梅思平由香港飛重慶,告訴汪精衛說:「日本希望汪先生脫離重慶,別組新政府,談判和平條件。」於是汪精衛召集周佛海、陳公博密議;由於武漢恰好在此時淪陷,所以議而不決。但最後是由陳璧君作了決定,接受日本的意向。於是對華陰謀的「秘密」、「公開」兩條路線合流了。十一月初,近衛發表第二次聲明,「倘國民政府放棄抗日政策,參加東亞新秩序,日本並不拒絕」。修正了第一次「不以國民政府為對手」的聲明;作為汪精衛得以發起「和平運動」的起藉。

  很快地汪精衛表示「應該根據日本政府的聲明,和日方開始和平談判」。

  事實上秘密會談已經開始,代表秘密路線的是今井和梅思平;代表公開路線的是影佐和高宗武。會談的地點是上海虹口公園附近,後來成為土肥原住宅的「重光堂」;日子是十一月十九、二十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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