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高陽 > 粉墨春秋 | 上頁 下頁 |
一七二 |
|
俞葉封自以為杜月笙已經中了他的緩兵之計,絕無性命之憂;倘或認為他行動越軌得過分,亦會先提出警告,到那時候再來「煞車」也來得及。 至於對嘯林,他當然不會說真話;只說杜月笙勸他最好像黃金榮那樣,連大門都不要出。 話還沒有完,張嘯林已連連冷笑,「月笙真是鬼摸頭!他自以為像煞是個人;人家看起來還不是『撩鬼兒』出身?」他說:「我為啥大門不出?我喜歡到那裏!就到那裏!媽特個×,那個敢管我?」 「本來嘛,就算不跟日本人一淘,也不必連大門都不出。倒像怕了甚麼人似地,不是笑話!」 「我倒偏要跟他賭口氣!」張嘯林說:「他叫我不出大門,我索性走遠一點。你打電話給虹口憲兵隊,說我要到杭州轉莫干山,叫他關照北站,替我弄節『花車』。」 由於土肥原的關照,張嘯林要在這方面出出風頭、擺擺架子,是輕而易舉之事;閘北的日本憲兵隊同意通知車站,為他掛一節「藍鋼車」,不過附帶提出一個警告:張嘯林到了杭州,尤其是到了莫干山,安全方面恐有問題。「皇軍」無法負保護之責。 這一來,色厲內荏的張嘯林,便處在一種非常尷尬的情勢之中,俞葉封便替他找個「落場勢」,有一番話說。 「安全不安全,保護不保護,都在其次。」他說:「現在事情正在要緊關頭,實在也離不開的。再說,你一上莫干山,大家以為你的興緻沒有了;人心一散,再收攏來很費事。我看,你是脫不了身的。」 「唉!」張嘯林嘆口氣,「脫不了身,只好算了。」 張嘯林一口氣又添了四個「保鏢」,因為自德國駐華大使陶德曼調停中日和平失敗,政府遷至重慶以後,對敵後工作重新作了部署;軍統以香港為指揮中心,在杜月笙的全力之下,肅奸工作,有聲有色,足以使熱中之徒膽寒。 第一件大案是唐紹儀死於藏在花瓶之中的利斧之下;下手的是當時尚未投到七十六號的林之江。第二件大案是,「維新政府」的「外交部長」,曾當過駐法公使的陳超,亦在寓所被刺;第三件大案,也是「維新政府」的要員,正在角逐浙江省長的「綏靖部長」周鳳歧,在亞爾培路寓所送客出門時被槍殺。 此外是新聞文化界,由於一枝筆對民心士氣的影響極大,所以是軍統格外注意的對象。其中兩個人之被制裁,最使人矚目,一個是余大雄;一個是蔡釣徒。 自北伐前後到抗戰,上海租界中最著名的一張小報,即為余大雄所有;這張報是三日刊,因而取名為《晶報》,當時第一流的斗方名士、洋場才子,以及具有特殊身分的聞人,諸如袁寒雲、步林屋、畢倚虹等等,無不為余大雄羅致為基本作者;內容在北里艷屑、闤闠秘聞、軍閥逸事、勝國遺韻之外,兼談文史掌故、金石書畫,不但言之有物,而且文字雅馴,確是第一的消閒讀物;因此,《晶報》在對社會的影響力方面,絕不可輕視。 因為如此,當余大雄為日本特務所收買,《晶報》漸有為敵張目之勢時,軍統決定加以制裁。其時「維新政府」及其他「新貴」的大本營,是矗立在北四川橋邊的新亞酒店;余大雄亦住在那裏。有一天為人發現,已被斬斃在浴缸之中。 蔡釣徒是加入黑社會的文化流氓,利用他所辦的一張《社會日報》,敲詐勒索、顛倒黑白,無惡不作;因此,他的死狀最慘,被梟首以後,還將他的腦袋掛在法租界的電線桿上示眾。 及至公共租界總探長陸連奎,在他獨資所設的中央飯店被刺,便有人警告俞葉封,說是杜門弟子一個姓陳的下手;當然是杜月笙所同意的。陸連奎也算「自己人」,居然性命不保,看起來杜月笙大義滅親,只有國家,沒有「自己人」了。勸俞葉封跟張嘯林迷途知返,及早回頭。 能這樣進忠言的人,自然是很夠交情的朋友;但勸不醒俞葉封,他說杜月笙還是重情面的;至於陸連奎之見殺,是因為過去得罪了國府要人之故。張嘯林對國府要人是無不尊敬的;與陸連奎的情形不同。若說杜月笙會准他的門下殺張嘯林,除非太陽從西邊出來;否則就是決不會有的事。 *** 決不會有的事,終於發生了。新艷秋與俞振飛初度合作的這一局,最叫座的一齣戲是全本《連環計》。俞振飛的呂布,工力自然不及翎子生第一的葉盛蘭;但像《白門樓》那樣,一出場來個金雞獨立唱完大段「二六」,俞振飛自是相形見絀;至如跟貂蟬的對手戲,葉盛蘭亦有不及俞振飛的風流瀟灑之處。就因為這齣戲中,俞振飛個人亦有相當號召力,所以每演必滿。 當然,在俞葉封眼中,只有新艷秋,沒有俞振飛。這齣戲他總看過七八回了,未免生厭;不過場不能不捧,為的是要新艷秋在台上能看到包廂中有他。至於他是不是在看戲,卻無關緊要。 因此,台上正演到鳳儀亭擲戟,董卓跟乾兒子爭風吃醋,發生衝突,戲味很濃,全場視線都集中在台上時,而俞葉封一則看膩了這齣戲;再則既討厭「董卓」,也討厭「呂布」,所以扭轉臉去,隨意眺望。 這一望,突然心中一動,無巧不巧發現一條黑影,又像蛇,又像貓,輕柔而矯捷地在移動。俞葉封是有心病的,對於這樣的情況,特別敏感;因而幾乎是下意識地,身子往下一縮,再往前一伸,伏側在包廂前壁與座椅之間。 幾乎第二個念頭都來不及轉,便聽得「噠、噠、噠」地一陣連響;竟是手提機關鎗的掃射。 「啊唷!」是吳老圃在急喊;也只喊得一聲,身子晃了幾晃,倒了下來,恰好壓在俞葉封身上——恰如關醫生之於繆斌;吳老圃做了俞葉封的替死鬼。 這時整個院子沸騰了;「呂」擲下方天畫戟,直奔後台;倒是「貂蟬」沉著,因為這是第二回了。她心裏在想,這不是戲院失火,大家逃命要緊;槍聲一過,便即無事,最怕觀眾一亂,自相踐踏,那就不知道會死多少人了。 因此,她示意「九龍口」照常進行;打鼓佬也想明白了,很佩服新艷秋的機智勇氣,先「刮啦啦」打了個「撕邊」,接著雙錘領起大鑼,讓新艷秋做跌撲的身段。觀眾不聞槍聲,只聞鑼鼓,少不得回頭看一看;這一看便有許多人不走了,就近坐了下來,一面看戲,一面還等著看熱鬧。 等秩序略略恢復,可以保證台下不致於演出爭相逃命、踐踏傷人的悲劇;台上的戲自然「馬前」了。新艷秋一回後台,管事的上來翹著大拇指說:「新老闆,你的陰功積德大了!」 新艷秋報以苦笑,問得一聲:「包廂裏怎麼樣?」 「俞『統領』命大,沒有死;吳老圃冤枉送了一條命。」 一語未畢,管事的色變;捕房裏大批「包打聽」趕到。 新艷秋本人倒毫不驚慌,跟到巡捕房由政治部問話,反正問心無愧,有甚麼說甚麼,事實俱在,確無關聯;而且當時類此案件甚多,巡捕房不能管,也不宜管,到頭來總是不了了之,所以並沒有難為新艷秋,交由更新舞台覓保釋放。 至於俞葉封「死罪」得免;「活罪」難逃,為張嘯林狗血噴頭罵得一佛升天、二佛涅槃,「官興」就此大滅,只是拚命替日本人做生意。張嘯林卻仍舊在做他「浙江省長」的春夢;同時替日本人搜括物資的工作也擴大了。 看他愈陷愈深,只怕杜月笙也無法庇護他了;便有熱心正直的朋友,預備挨他一頓罵去勸他,說政府待他不錯,就不講民族大義,只是江湖上的道理,他也不應該走日本人的路線。 「政府待我不錯?哼、哼——」 |
學達書庫(xuoda.com) |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