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典文學現代文學名家文集史籍歷史學達首頁言情小說偵探推理軍事軍旅科幻小說時尚閱讀
外國名著傳記紀實港臺文學詩詞歌賦古典小說武俠小說玄幻奇俠影視小說穿越宮闈青春校園
學達書庫 > 高陽 > 粉墨春秋 | 上頁 下頁
一七一


  「維新政府」的轄區,號稱有「蘇浙皖」三省。當時角逐「浙江省長」的有兩個人,一個是孫傳芳的舊部周鳳歧;一個就是張嘯林。當新艷秋去拜客時,恰是俞葉封在為張嘯林積極圖謀此事之時。

  在此以前,張嘯林組織了一個「新亞和平促進會」,是日本人搜括物資的一個代理機構;米糧、煤炭、花紗,甚麼生意都做;俞葉封專門負責搜購棉花,很發了些財。

  算命的說他「財星已透,官星將現」;不道還走了一步桃花運——像繆斌一樣,在更新舞台定了包廂,排日狂拜新艷秋;有個半伶半票的「黑頭」吳老圃,是他捧新艷秋的「參謀」。在吳老圃的策劃之下,威脅利誘,俞葉封果然如願以償;得為曾仲鳴、繆斌的後繼者。這段艷聞讓張嘯林知道了,大為不滿,竟致「當場開銷」。「入你活得個×毛兒!」他用杭州土話破口大罵,「你當新艷秋那件『傢伙』是金鑲玉嵌的啊?她是『白虎』呀!你好去碰的?」

  張嘯林的脾氣,上海無人不知;罵歸罵,交情歸交情,他跟俞葉封的關係是分不開的,而且眼前也正是用他的時候,所以不會過分干涉他的私生活;更新舞台的包廂中,依舊每天都可以看到俞葉封。

  ***

  由俞葉封代張嘯林跟日本方面接頭的對手,恰是惡名昭彰,連初中學生都叫得出名字來的土肥原賢二。他的目的有二,一是利用張嘯林租界上的勢力,抵消一部分杜月笙在香港遙為指揮的抗日活動;二是利用張嘯林在上海到杭州這一條水路上的關係,維持秩序、搜括物資。而所用以誘張嘯林的是,賦予一個日本軍部有權同意的名義,及若干特權,讓他去「魚肉同胞」;不管做甚麼事情,只要於日本無損,是無不可以支持的。

  但張嘯林卻一心想出個風頭爭口氣。他的名心極重,最看重「衣錦還鄉」四個字;但儘管他在莫干山建有華麗的別墅,初夏上山避暑,暑終下山回上海,經過杭州,總要大事招搖一番;可是杭州的世家大族,跟他是不來往的。這是張嘯林內心最大的苦悶;但如一旦做了浙江的「父母官」,地方士紳就不能不跟他打交道了。

  「爭口氣」是要給杜月笙看看:「在東洋人這裏,照樣有苗頭。你說我弄不出名堂,偏要混個名堂你看看。」因此,一口咬定:「媽特個×,要末不做;要做就要做『浙江省長』。」又說:「張載陽姓張,老子也姓張;他好做,我就不好做?入你活得個×毛兒起來,老子一定要做『浙江省長』;做定了!」張載陽是浙軍師長出身,北伐以前做過一任浙江省長;卸職以後,定居杭州,社會地位非張嘯林可及。

  因此,他在第二次跟土肥原見面時,正式提出兩個條件:一個是不但當「浙江省長」,而且要跟前清的巡撫一樣,「上馬管軍,下馬治民」,文武一把抓。

  再一個是要「練軍」。前清總督,巡撫都有直轄的軍隊,總督所屬,稱為「督標」;巡撫所屬,稱為「撫標」。現在當然不能再生「標」的名稱與編制;仿用北洋時代的名目,叫做「省防軍」。

  「省防軍要練一萬人,我來招;頭目,我來派。不過糧草槍械,要你們這面撥過來。」張嘯林又說:「餉亦要我來;不好亂七八糟派人來胡搞的。」

  透過一個「紅幫裁縫」的翻譯;土肥原一聽,兩個條件,半個都不能接受。不過,如一說實話,立即不歡而散;所以滿口承諾:「好,好!我完全贊成。東京方面,一定也會支持的。」

  「既然這樣子,口說無憑,我們要弄張筆據下來。」

  於是做了一個西洋人稱為「備忘錄」,日本人稱為「覺書」的筆錄;雙方很鄭重地簽了字,盡歡而散。那知張嘯林一回家,掏摸衣袋,明明記得收藏妥當的筆錄,不知如何竟已不翼而飛。他還不曾悟出是土肥原叫人玩了一套「三隻手」的把戲,只當自己一時不小心失落了;心想反正土肥原不會知道這件事,這份「覺書」還是有約束力的。

  因此,當土肥原奉調回國,擔任大本營航空總監,張嘯林為他設宴送行時,特地重申其事;土肥原表示,等他一回東京,必定全力促成,請張嘯林靜候好音。

  張、俞二人那想得到土肥原請他們吃了一個「空心湯圓」。興高采烈地放出風聲去,「張大帥」榮任「浙江省長」,不日就要走馬上任了。於是甘心落水想做「新貴」的,為生活所迫、想謀個「一官半職」的,奔走於華格臬路張家,門庭如市,熱鬧非凡;與一牆之隔,杜家親屬閉門不問外事,靜悄悄的境況,形成了一個強烈的對比。

  這時的張嘯林,意氣如雲,每天飽抽了鴉片,精神十足地談他到杭州「上任」以後要做的事。一班「篾片」,便也想出各種可以擺「浙江省長」威風的花樣,來討張嘯林的歡心。恰如邯鄲道上,黃梁夢中,「預支」的官癮,亦頗有味道。

  在香港的杜月笙,對張嘯林的一舉一動,無不關心。雖知他是自我陶醉,但亦不能不防他愈陷愈深,不克自拔。不過杜月笙亦深知張嘯林是不容易勸醒的,唯一的辦法是把他「架空」,只要對狗頭軍師俞葉封提出警告,張嘯林就搞不出名堂來了。

  因此,他派人傳話給俞葉封,請他悄悄到香港去一趟,有話要問。俞葉封不敢不去;同時也知道要問的是甚麼話,預先作了準備。

  「聽說嘯林要去當甚麼『浙江省長』;你不是『秘書長』就是『民政廳長』。可有這麼一回事?」

  「那裏有這回事?」俞葉封答說:「那是大家『吃他的豆腐』!杜先生,你倒想,『張大帥』滿口『媽特個×』;像不像個『省長』?」

  杜月笙笑了,「嘯林真要做了『省長』,」他說:「不知道是怎麼個樣子?」

  「那還不是『噱頭造反』,笑話比『韓青天』還要多!」

  笑話說過了,杜月笙招呼一聲:「葉封兄,你請過來。」

  杜月笙將俞葉封帶到專供密談的套房中,未曾開口,先長嘆一聲;神情抑鬱,似乎有萬語千言,不知從何說起之慨。

  見此光景,俞葉封不由得心想,上海幾件制裁漢奸的案子,如陸連奎之死於非命等等,都有杜門子弟參預,當然也與杜月笙有關。何不趁此機會,動之以情;能夠有他一句「放你一馬」這句話,豈不就等於有了一道免死的「丹書鐵券」?

  主意一定,隨即開口:「杜先生,你跟『張大帥』二十幾年的老弟兄;情分不比尋常。他的脾氣,沒有比杜先生再清楚的;發發牢騷,吹吹牛是有的。倘說要落水,是決不會有的事;就是他願意,我也會拉住他。不過上海的情形不比從前了;說句老實話,日本人當道,不能不敷衍敷衍。如果外頭起了誤會,自伙淘裏搞出笑話來人家看;那也傷了杜先生的面子。」

  「我是最要面子的人。不過現在的面子,不是甚麼排場講究,衣著風光能夠掙得來的!現在是全中國的一個大面子;要叫東洋赤佬撕破了。你回去跟嘯林說,如果他願意到香港來,我包他有面子;如果不願意來,就像黃老闆那樣,不給日本人面子,其實就是自己掙面子。至於自伙淘裏鬧笑話?這話要看怎麼說法?我想,在外頭跑跑的人,做事一定有分寸的。」

  終於有了最後的那句話!在俞葉封聽來,意在言外,所謂「有分寸」即是「光棍只打九九,不打加一」,不管怎麼也不會下辣手。

  於是他神色凜然地答說:「杜先生真是大仁大義!這番話我一定隻字不漏,說給『張大帥』聽。總而言之,言而總之一句,我既然來過了,杜先生就可以放心了。」

  ***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