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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七一


  因為平時統制派已決定與納粹德國相勾結,隱隱就已走上反英美的路線,而吉田茂是有名的英美派;中島則與美國工業家有密切關係之故。

  廣田屈服在軍部的壓力之下,兩大政黨「政友會」、「民政黨」,各限二人入閣,而且不占大藏、外務、內務等重要職位。

  此外,又修訂了內閣官制,陸相、海相仍限於在現役將官中任命;也就是推翻了大正二年山本內閣的一次大改革。自此以後,內閣的命脈便掌握在軍部手中;倘或不同意首相的人選,可用拒絕推薦海陸相的手段作為抵制,組閣者即無法就預備役中去物色人選;同樣地,如果要倒閣,授意海相或陸相辭職,然後拒絕推薦繼任人選,亦可逼垮內閣。

  對於皇道派來說,除非放棄本身的主張投向統制派,就永遠不能再期望擔任陸相及其它重要軍職。因為陸相既非現役將官莫屬,即非內閣中「現役之長官」推薦不可,這樣統制派就一直可以把持陸相的位置,永不許皇道派染指。

  為統制派的理論逐漸形成;日本陸軍傾向與納粹合作的跡象,日漸明顯之際,東京有好些比較具有民主思想的政壇巨頭,惄然心憂,其中之一就是近衛文麿。

  身材頎長,風度翩翩,可與英國外相艾登媲美的近衛,是日本除了皇室以外,第一號的貴族。「五一五事件」以後,他一直在鐮倉新建的別墅中養病,平時中國駐日大使蔣作賓亦因高血壓,在附近的長穀修養;蔣作賓的秘書丁紹仞,跟近衛是東京第一高等學校的同學,以此淵源,常相過從,每個月至少有一次,留宿於鐮倉山中近衛的別墅,促膝長談,對於統制派的漸漸得勢,同感憂慮。

  因為皇道派為荒木大將,小畑中將都在帝俄時代當過駐俄武官,目擊蘇聯革命的經過,對於共產主義的活動,格外關心,視積極警戒日本赤化為最大的任務,所以對內標榜「防止赤化、維護國體」以振興日本主義及武士道精神為思想中心,對外則全力防蘇,凡進兵中國,以及海軍的南進政策等等,都表示反對。而統制派則恰好相反,一意主張對外擴張,有所謂「中國派」以侵華為目標;有「南方派」提倡向東南亞發展。對於蘇聯希望彼此妥協;所持的是消極的態度。

  於是,有一天蔣作賓正式提議,日本應與蔣委員長攜手,徹底解決中日問題。他說:

  「日本軍閥一向利用中國軍閥,相互牽制;自以為『以華制華』,阻撓中國統一是最聰明的辦法;其實大錯特錯。

  「事實證明,中國在蔣委員長領導之下,已經走上統一之途了。因此,日本對中國問題,應以國民黨為中心來考慮;向來日本專門打擊國民黨的政策,是根本錯誤。倘或繼續不變,中國的容忍有其限度;超過此一限度的後果,嚴重異常。」

  嚴重到甚麼程度呢?嚴重到中日兩國同歸於盡;其實是日本自取滅亡——但說得太率直,會引起對方的反感,於事無補,所以用「同歸於盡」的說法。

  蔣作賓的分析是:一到中國無法容忍時,將不惜一切,起而抗戰。日本軍閥打算以武力征服中國,是對中國毫無認識的夢想。中國的戰略思想家看得很清楚,日軍不來則已;一來先拖住了再說。因為日本勞師遠征,利於速決,如果以「空間換取時間」,曠日持久,一方面日本吃不消,另一方面英美一定會幫助中國,因此擴大而為世界大戰,中日兩國「同歸於盡」,亞洲將為英美所支配。

  蔣作賓的這番分析與建議,自然是事先獲得政府許可的,由於理論的本身說服力很強,近衛表示衷心贊同。蔣作賓又跟一向支援中國革命的頭山滿、秋山定輔談過,大致亦表示贊成。因此,一項 《中日和平草案》,漸次成形;蔣作賓在民國二十四年即一九三五年夏天,專程回國,在重慶謁見正在指揮西南「剿匪」軍事的蔣委員長;所謂為了整個亞洲和平著想,與日本的政治家合作,阻遏軍閥的橫行,中國政府決作一次最大的讓步;對於東北問題,暫置不問。

  於是丁紹仞攜著包括四點在平等互惠的基礎上,謀求中日長期合作的方案,遄返日本,一到東京卻驅車訪晤正在輕井避暑的近衛。南定的步驟是,由中國大使館將此案提出於日本政府;近衛從旁協助,克底于成。

  當時的外相是廣田弘毅,他跟他的外務省同僚,亦都贊成這個方案;但幾天以後近衛去催問結果時,廣田告訴他,軍部反對此案;要求中國政府承認「滿洲國」偽組織。這是怎麼樣也辦不到的事。近衛大為失望,丁紹仞亦複如此;不過他並未死心,向近衛辭行時,作了約定,如果日本方面願意根據此一方案重開談判時,可派聯絡人員到中國。同時也提出了兩個已經征得同意的聯絡人,一老一少,年長的是秋山定輔;年輕的是中山先生老友,「三十三年落花夢」作者「白浪滔天」家的第二代呂崎龍介。

  及至一九三七年近衛組閣,不及一月,「蘆溝橋事變」爆發,事先不但作為內閣總理大臣的近衛一無所聞,就是陸軍省對整個情況亦不甚瞭解。派遣在中國的陸軍將領,不但早已視「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為必然之理;甚至以為軍部的命令亦可不理。

  【第三部 第八章 禍溯從頭】

  近衛當然不主張「事變」擴大;記起丁紹仞辭行時所作的約定,認為除卻他跟蔣主席促膝深談以外,別無防止擴大之法。於是先向宮崎及秋山聯絡;再征得陸相杉山元大將的同意,決定派宮崎到南京聯絡。 哪知在神戶上船之前,宮崎為憲兵所扣押。同時秋山亦在東京被捕,罪名是有間諜嫌疑。幾經交涉,軍部同意釋放,但並未履行同意;事隔一周,「事變」已擴大至不可收拾的地步——軍部欺騙了他們的首相,有意扼殺近衛謀與蔣委員長直接深談的可能性。

  到得中國在蔣委員長領導之下,奮起抗戰,明白昭示,犧牲已到最後關頭,唯有與敵人周旋到底時,近衛內閣卻還拿不出確定的方針,因為內閣受軍部的影響;而軍部在擔當中國戰場主要責任的陸軍方面,卻有擴大派與不擴大派的尖銳對立。是故近衛雖在閣議中聲明了不擴大的方針,而事實上「蘆溝橋事變」已無法作為「地方事件」就地解決。即使陸軍一致不同意擴大,要收束局勢亦起棘手;更何況意見紛起,無法下達明確的指令,唯有任令在中國的陸軍將領,任意胡為,以致瀕於無法收拾的惡劣態勢。

  陸軍的擴大派,大致在陸軍省;由杉山陸相及梅津次官主持,此外朝鮮總督南次郎及朝鮮軍司令官小磯國昭,亦為擴大派的巨頭。

  至於不擴大派,則為參謀本部掌實權的人物,以多田參謀次長為首。最不可思議的是,發動「九一八事變」的侵華急先鋒,屬於統制派石原莞爾及板垣征四郎,竟為不擴大派的健將。石原平時擔任參謀本部作戰部部長,協助次長多田駿與陸相杉山元展開激烈的爭論;到得「事變」第二年的六月,杉山元垮臺,由板垣征四郎接任陸相,即為多田與石原的策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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