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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六九


  因為如此,穆鐵芬有個外號叫「處長」。程硯秋的新腔,轉彎抹角;何處應該使勁,何處可以取巧,何處必須換氣,以及何處一定有「采」,奧妙都在穆「處長」那把胡琴之中;所以新艷秋自從得穆為佐,真所謂「如虎添翼」,立於不敗之地了。

  當然,唱旦腳的,尤其是唱旦腳的坤伶,要大紅大紫,必得色藝雙全;新艷秋雖不如當年的劉喜奎那樣,有顛倒眾生的魔力,但亦足當美人之稱;在剪水雙瞳中所透出來的一股清逸之氣,更為風塵女子所僅見。曾仲鳴久居法國,審美標準很高;他從任何角度看,都覺得新艷秋是一件有靈魂的藝術品。

  不久,曾仲鳴做了「入幕之賓」;據說新艷秋滅燭留髡,也還是頭一回。恰如《三堂會審》中《藍袍》所道:「一十六歲,開得懷了。」

  不知是曾仲鳴報答紅粉,還是新艷秋捨身相報;總之,曾仲鳴點了一齣戲,對於提高新艷秋的聲價,大有關係。他點的一齣戲是《霸王別姬》;新艷秋初出道時,藝名「玉蘭芳」,原由梅派入手,不但有「別姬」這齣戲,而且經梅蘭芳的琴師徐蘭沅指點過。其時新艷秋已經成名,公認為是標準的程派青衣;不意居然會動梅蘭芳的「打泡戲」之中的別姬;這在「噱頭」上已足以號召。而更轟動九城的是,曾仲鳴指定楊小樓唱楚霸王;不知那個大有力的「提調」,居然辦到了。

  楊小樓的霸王,只陪梅蘭芳演過;名貴非凡。現在居然肯與新艷秋合作,等於承認她的地位與「四大名旦」是同一等級。因此,這天的堂會,不但名伶名票,聞風而集;北平、天津夠資格的戲迷,都千方百計,想弄一份請帖,得以入場。當然,台上一個新艷秋,台下一個曾仲鳴,目睹如此盛況,得意之情,可想而知。

  但曾仲鳴的好景不常,九月十八那天,東北邊防總司令長官張學良,不但不就由擴大會議產生的「國民政府委員」,而且通電擁護中央,提軍入關;「主席」閻錫山「在位」只得十天,便即通電「下野」,率部由「太行八陘」,回師河東。汪精衛亦於九月二十,倉皇遁走;曾仲鳴亦只有揮淚別「秋」了。

  不過新艷秋卻交了一步好運。「中原大戰」結束;張學良駐節北平順承王府私邸,東北文武,復又相率進關,北平又熱鬧了好一陣;捧新艷秋的一班人,打鐵趁熱,促成楊、新在開明戲院合作,生涯茂美,名利雙收。

  九一八事變,政府又有了變動,寧粵由分裂而合作,汪精衛如願以償地當上了行政院長。曾仲鳴奉派為副秘書長,實權在秘書長褚民誼之上;一朝得志,自然想起了新艷秋;而他只要開一句口,自然有人樂於將新艷秋接到上海來,演出於更新舞台。那時雖說國難當頭,但曾仲鳴卻是每星期五夜車一定到上海;星期日夜車回南京。曾仲鳴的妻子方君璧,一方面秉承了舊時代賢慧妻子的「美德」;一方面濡染了法國的浪漫氣氛,覺得丈夫有個情婦是無足為奇的事,所以不但容忍曾仲鳴與新艷秋雙宿雙飛,而且有時候還會伴著丈夫到更新舞台去捧新艷秋的場。

  他的包廂中,還常出現潘有聲,胡蝶夫婦,所以「看戲兼看看戲人」,票價再貴,亦很值得。

  在上海唱了年把,新艷秋的舞台生涯,又起了一個高潮。當時是程硯秋在南京演出;曾仲鳴為了自己方便,慫恿新艷秋移幟秦淮河畔去跟程硯秋打對台。那時她已有一個「坤伶主席」的「尊號」;及至「坤伶主席」新艷秋將在南京大戲院登台消息一見報,程硯秋的聲光頓時滅了一大截。及至一登了台,有曾仲鳴撐腰,「經勵科」肆無忌憚,程硯秋貼「文姬歸漢」,她也是「文姬歸漢」;程硯秋貼「紅拂」,她也是「紅拂」,總而言之,如影隨形,冤魂不散;程硯秋恨不得三天工夫就能排出一出新艷秋所沒有的程派「私房戲」,無奈辦不到,只好忍氣吞聲,鎩羽而去。

  ▼第六章 燕京鋤奸

  (繆斌幸逃一命,張嘯林難逃制裁。)

  繼曾仲鳴而得新艷秋薌澤的就是「小道士」繆斌,他是受曾仲鳴所託,照料新艷秋。結果照料得「無微不至」。及至汪精衛河內被刺,曾仲鳴死於非命;關於新艷秋是「白虎星君」的說法,就漸漸流傳開來了。

  於是有人對繆斌提出警告。「曾仲鳴前車可鑑!早在南京就有人說新艷秋是『白虎星』,碰不得。如今證實了!閣下避兇趨吉為宜。」

  繆斌付之一笑,根本不作考慮。不久,果然被刺了。

  不過,這一次是他命大,陰錯陽差地躲過了一場災難,原來繆斌捧新艷秋,除了自己經常定一個包廂以外,每次總買幾十張「池座」的票,邀人去為新艷秋喝采。這天正坐在包廂中看新艷秋的《三堂會審》,偶而回頭,發現他太太的影子;心中一驚,奪路而走。繆太太是深度近視,竟容丈夫交臂而過;及至發覺追了下去,已經無影無蹤了。

  這時候來了個「替死鬼」。此人姓關,廣東人,在上海行醫;新近納了一名舞女為妾,特地北上來度「蜜月」。他有個朋友,即是王吉的「前夫」,做過硝磺局長的「秦局長」;這天應秦局長之邀,來聽新艷秋。上樓一看,秦局長在第二包;第三包卻是空的,老實不客氣,先坐了下來,隔著半道木牆,與秦處長打了招呼,剛把視線移向舞台,第三包後面轉出來一個黑衣漢子,對準關醫生一連數槍。當時正是滿場采聲之際,槍聲不顯;所以黑衣漢子得以在目的達成後,從容遁去。

  當然,這個黑衣人是有任務的、有目標的。任務是鋤奸,目標是繆斌,只以關醫生長得跟繆斌極像,而又陰錯陽差,偏在此時此地坐上繆斌每天所坐的位子,以致於作了不知因何送命的替死鬼。

  但關醫生到死糊塗,在第二包的秦局長,卻是心中雪亮,知道繆斌幸逃一命。剛想拔腳避開,突然醒悟,走不得!一走嫌疑重大,說他佈置了陷阱,要害關醫生,那就跳到黃河都洗不清,說不定會做了兇手的替死鬼。

  因此,他從座位上站了起來,大喊一聲:「打死人了!」

  此時秩序已亂,台上還不明白是怎麼回事?看到戴副墨晶眼鏡的秦局長的手勢,才知事態嚴重;打鼓佬當機立斷,拿鼓簡子向司鎖吶的下手指一下,隨即雙簡齊下,領起「尾聲」;鎖吶咪哩嗎啦地吹了起來。

  「會審」的王金龍與藍袍、紅袍,一聽「尾聲」如逢大赦,撩袍端帶,往後台直奔。崇公道趕緊扶著蘇三,就近由上場門下場。

  「出了甚麼事?」新艷秋一面讓「崇公道」「開鎖卸枷」,一面大聲問說。

  「出了命案子。」有人答說,「第三包。」

  一聽「第三包」三字,新艷秋頓時雙眼發黑,站都站不穩;這時後台管事與新艷秋的跟包二禿子,匆匆趕了過來,「新老闆,繆委員被刺。」繆斌一直以候補中委的身分在華北活動,所以後台管事這樣稱呼,他說:「日本憲兵已經在抓人了。趕緊去吧!」

  「我還沒有卸妝吶。」

  「來不及了!」二禿子不由分說,將件灰背大衣罩在她的「罪衣罪裙」上,與後台的管事擁著她就走。

  穿過一條尿臭薰天的夾弄,出後台便門,上了汽車;後台管事的說:「還不能回家。得找個地方躲一躲。」

  「躲到那裏?」

  「最妥當不過,躲到『提督』那裏去。」在前座的二禿子接口。

  所謂「提督」是指「北平市長」江朝宗。他在前清當過漢中鎮總兵;入民國後,從袁世凱時代一直到北洋政府整個垮台,斷斷續續地總在當步軍統領。這個職位,在前清俗稱「九門提督」。江朝宗喜歡這個俗稱;所以大家一直管他叫「提督」。

  「怎麼啦?」江朝宗笑著說:「我這兒可不是『都察院』;別是走錯了門兒了吧?」

  新艷秋白了他一眼,只發怨聲:「提督還有心思跟我開玩笑!不想想我心裏的急?」

  「你急甚麼?你讓我香香你的臉,我告訴你一個好消息。」

  看樣子不像騙人,新艷秋便將臉偏著,湊了過去,江朝宗親了一下才說:「我告訴你。打死的不是『小道士』;是上海來的大醫師。」

  新艷秋自是一喜,但還有些將信將疑,而就在這當兒,繆斌已經有電話追到江宅;新艷秋親耳聽了聲音,心中一塊石頭落地。

  於是就在江朝宗新娶的四姨太屋子卸妝。這時她的一兄一姐也都趕到了;帶來許多她日常所用的衣物,暗示她最好在江宅多住幾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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