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高陽 > 粉墨春秋 | 上頁 下頁 |
一六八 |
|
此外,撤退以前的上海市長俞鴻鈞、吳鐵城,亦都有親筆私函帶給耿績之,表示諒解他的處境,但希望國軍反攻時,能有出色的表現;這樣在光復以後,不但無罪,而且仍將獲得重用。 這使得耿績之非常興奮,本來「十弟兄」中,個個都有抱負,想出人頭地,大大幹一番事業;但各人的背景、性情不同,加以有羅君強在中間興風作浪,擾得如俗語所說的「六缸水渾」,因而有人消極,甚至有人消沉。耿績之就屬於消沉的一類;醇酒婦人,心情與信陵君無異。如今消沉的原因已經消失;潛隱的雄心復起,加以靜極思動,人之常情,所以對周佛海交付的兩個任務,活動得非常起勁。 於是他的勞爾東路的個人俱樂部,盛況重開;這當然需要大把的銀子。本來他的主要經濟後台是金雄白;後來自覺累人過甚,不好意思開口,直到去承包食米採購時,方又向「南京興業銀行」調動了一筆資金。不過這一回的揮霍,是為了辦正事,知道金雄白仍會支持,打個電話去,果然,金雄白答說:「沒問題。不過,我想跟你碰個頭,當面談談。」 「好!我馬上就來。」掛上電話就走,不過一刻鐘,已經跟金雄白見面了。 「績之兄,」金雄白在允許繼續予以經濟支持的同時,提出一個忠告;事實上也等於是一個條件;他說:「吃吃玩玩,排場再講究,總也有個底;只有你那種代賭客結賬的辦法,是個無底洞。『博施濟眾,堯舜猶病』,照你那種辦法,『煤油大王』都『頂不住』。還有,慷慨也要慷慨出個名堂來,且不說馮諼為孟嘗君去討賬的那個典故;就是從前揚州鹽商當中的敗家精,到金山寺去散金葉子,看大家爭奪為樂,總也是出了一回風頭。像你這樣不明不白塞狗洞,在上海做人是大忌;因為有個『瘟生』的名義在外,動你腦筋的人一定很多。這樣,想跟你在事業上合作的人,顧慮必多,躊躇不前;最後是望望然而去之。我們自己弟兄,說話沒有保留;你不要動氣。」 「那裏,那裏!莫非我連好話都不懂?」耿績之答說:「代賭客結賬這個辦法,我決計取消。」 這一次,他倒是說到做到。但在有些人看來,這不是他學得比較精明了,只當作他力有未逮,不能再如以前那樣豪闊,在本質上,仍舊是個「瘟生」——他的派到青浦、太倉各地去採購食米的人,就是這樣看法,採購價格以少報多;入倉米谷以多報少,耿績之懵然不覺,甚至連賬簿都懶得看。 「你要多留意!」有人向他提出警告,「『民以食為天』,你手下的人,萬一有甚麼妨礙『糧食政策』的行為,你會脫不了關係。后大椿、胡政的前車可鑑。」 后大椿與胡政是汪政府派在松江與南京的糧食管理局長;由於貪污舞弊,為汪精衛的「法院」判處死刑而槍決。汪政府成立以來,貪官不知幾許;但處死的只有這兩個,可知破壞「糧食政策」的後果之嚴重。 但耿績之表面接受,謝謝人家好意忠告;心裏卻不以為然,「浙江糧食管理局」中,莫非就沒有人貪污舞弊?只以浙江的「局長」汪希文是汪精衛的胞侄,所以安然無事。總而言之,「朝裏無人莫做官」。有關係就不要緊。 因此,耿績之仍是我行我素,只想把在近處的周佛海,在遠處的吳鐵城、俞鴻鈞的關係搞好。其餘的事都不必太關心。 就在這時候,繆斌將有日本之行,耿績之為他設宴餞行。事先打電話問他:「我想邀一位陪客;不過,不知道你的意思怎麼樣,是不是相見見她?」 「誰?」 「新老闆。」 繆斌當是「辛老闆」;想了半天說:「我沒有一個姓辛,做生意的朋友啊!」 「不是男的,是女的。」 繆斌恍然大悟,梨園行稱伶人為「老闆」;耿績之說的是「新老闆」——新艷秋。 「她幾時來的?」 「來了有三五天了。很想跟你見個面;又怕你不願意見她。所以我想趁這個機會邀她作陪;如果你不願意,就算了。」 「沒有甚麼不願意。不過,我倒不知你跟她很熟。」 「我認識她比你早。不過,我沒有做過她的入幕之賓。」耿績之說:「你別忘了,我是曾仲鳴極熟的朋友。」 *** 耿績之與新艷秋熟識,是由於曾仲鳴的關係;曾仲鳴與耿績之一樣,從小就在法國讀書,前後十幾年,他們的交情由於同視法國為第二故鄉的緣故,有一種無可言喻的親切,是不難理解的事。 但是,新艷秋與曾仲鳴的特殊關係,卻完全出於偶然。這要從北伐成功說起。 北伐成功,繼以東北易幟;全國終於復告統一。但從袁世凱竊國以來,十幾年之間,內傳的說法是,中央是在「削藩」。因此醞釀而成為一次「新三藩之亂」的「中原大戰」。 這時是民國十九年初夏,在香港的汪精衛,由於陳璧君的朝夕絮聒,領袖慾發作了,與心腹曾仲鳴、陳公博商定了一個在北方組府的計劃;初步是聯合閻、馮、李發表「共同宣言」。由陳公博攜著宣言草稿到太原去接頭,由閻錫山主持政治;汪精衛主持黨務;馮玉祥、李宗仁主持軍事。 所以至此,乃因內戰稍戢後,好不容易打倒北洋軍閥,重新建立民國,但伴隨而來的大問題是,民窮財盡的中央政府,如何養得起四個集團軍?因此,大局一定,立即召開編遣會議,計劃裁軍。這本來是民國十七年七月六日,蔣、馮、閻、李四總司令在北平市西山碧雲寺,祭告國父時,所一致同意的辦法,取消各集團軍司令;將來軍隊以師為單位,留國防軍五十至六十個師;另編憲兵二十六萬人。但馮玉祥、閻錫山、李宗仁一回防區以後,異議紛起,致有這一協議之產生。 閻錫山對於這樣安排,深表滿意;於是汪精衛起草了一份《北方黨務問題宣言》,主張另開「第三次全國代表大會」;閻錫山桴鼓相應,派桂系的葉琪到香港,迎汪精衛北上,解決黨務問題。到了七月十三日,由汪、閻、馮等人發起的「擴大會議」出現,並發表《總宣言》。接著,汪精衛帶著曾仲鳴,由海道抵塘沽,轉赴北平,參與「擴大會議」。招待記者,發表通電,花樣馬上就多了。 「擴大會議」一直開到九月一日,通電公佈《國民政府組織大綱》推定七名「國府委員」為止。在這一個多月中,曾仲鳴由於是汪精衛第一號心腹的緣故,成了新貴中最令人矚目的要人;每天有七八個飯局,而且大多為他所特設。北平的大宴會,還不脫同光以來的遺風,有宴必有戲;「擴大會議」遍召名伶,排夕堂會。其時崛起一個坤伶,正就是新艷秋;曾仲鳴一見驚為天人,於是當天夜裏便有人撮合,帶他造訪香閨。 這新艷秋是從清朝嘉慶,道光年間「亂彈」興起,取昆腔而代之以來,梨園行中最奇特的人物。從她的藝名,一望而知是程派青衣;程硯秋的「游絲腔」學得唯妙唯肖,自不在話下;程硯秋的私房戲應有盡有,也還不足為奇;最奇的是,程硯秋的「秋聲社」的班底,包括當家老生郭仲衡,小生王又荃、老旦文亮臣,都在新艷秋的裙角拂拭之下。 照此情形看來,誰都會以為新艷秋是程硯秋承香煙的嫡傳高弟,為使愛徒成名,不惜以班底相助。其實恰好相反,新艷秋既未拜過程硯秋的門;程硯秋亦從不承認有此弟子。提起新艷秋來,程硯秋簡直是欲哭無淚;原來程硯秋的班底,都是新艷秋的一個姐姐,唱梆子青衣的「珍珠鑽」,和一個替她提琴而心計特工的哥哥,以及一幫「捧角家」,用各種挑撥離間的手段,挖了過來的。 程硯秋為新艷秋整得慘兮兮的致命傷是,他的琴師亦為新艷秋所羅致。「京朝派」的琴師中,有兩個人派頭奇大,一個是楊寶森的胞兄楊寶忠,抱著胡琴上場便有人叫好,他也就笑容滿面地連連打躬作揖;再有個就是程硯秋的琴師穆鐵芬,他是余叔巖所辦的春陽票房的名票,下了海,還不脫玩票時那種講究一個「帥」字的派頭,剃了個小平頭,蓄著小鬍子,永遠修剪得整整齊齊,衣著華麗異常,常是寶藍華絲葛的袍子,團花緞子琵琶襟的坎肩、珊瑚鈕扣、翡翠墜子的金錶鍊。上場捲袖,露出雪白一大截紡綢小褂袖頭;架起二郎腿,用一大塊紡綢墊著,拿起胡琴調弦,不過三兩聲即已妥當;然後將胡琴橫置在腿上,取出帶打火機的金煙盒,悠然抽煙。等程硯秋將上場,打鼓佬開始打「倒板頭」,才慢條斯理地熄了煙,扶起胡琴,恰好倒板頭打完,琴聲一響,滿場肅靜無嘩。那股派頭,真是「夠瞧老半天的」。 |
學達書庫(xuoda.com) |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