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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六七


  於是,行動員從大衣口袋中掏出手鎗,雙手環抱胸前,右手藏在左腋下,前面有左臂遮住,略瞄一眼,仍舊望著臺上;暗中一扣板機,「砰」地一響,正中俞葉封的心臟,連「哎呀」一聲都沒有得出來,人已經倒在血泊中了。

  「幾次三番勸他,」張嘯林在萬國殯儀館揮淚長歎,「這個女的是白虎星君,碰不得的;硬是勸他不醒。六十多歲交墓庫運,有啥話說?」

  由於張嘯林認定俞葉封的送命,是遇見「白虎」之故;因而殺了這只「雞」,並不能使張嘯林這只老猴子迷途知返。不過生活方式變更了,白天深居不出,到了晚上才到設在大新公司五樓的一個俱樂部去賭錢、會客;同時又多用了幾個保鑣,出入共用三輛汽車,前後夾護,在車廂中亦是左右各坐一名保鑣。陳默想要下手,非常困難。

  經過多次偵察,將他幾條出入的路線都摸清楚了;陳默又利用杜月笙的關係,取得了法租界巡捕房幾個高級探目的合作,終於策定了行動的計畫。

  這天晚上七八點鐘陳默正在揚子飯店跟幾個朋友推牌九,接到一個電話,報告張嘯林的蹤跡;陳默隨即提了一個小提琴的匣子,像個「洋琴鬼」的模樣,趕到福煦路、成都路口、九星大戲院,已有接應的人,在那裡等候了。

  過不久,只見三輛汽車首尾相接,風馳電掣般,由東而來,將到十字路口,綠燈變紅燈,頭一輛車過去了;張嘯林所坐的第二輛車卻被留了下來。

  於是陳默提著琴匣向前,很快地,匣出槍——對準張嘯林的那輛黑色大轎車便掃。

  命是逃出來了,張嘯林的膽子也嚇破了,從此步門不出,躲在華格臬路住宅的三層樓上;終日吞雲吐霧,找些最親近、最信任得過的朋友和「弟佬」,來打打麻將擺擺攤。他本性好動,這種近乎幽居的生活,搞得他心煩意亂,五中不寧,脾氣就越發暴躁了。

  其實他要解除心理上的困境,只在一念之間;只要派個人到一牆之隔的杜家,跟杜月笙留在上海的家屬說一聲:「張伯伯想到香港走一趟!」作為回心轉意,不再為虎作倀的表示,晚年仍可以過得很舒服的日子。但是,他辦不到。

  第一、是他「死不賣帳」的脾氣害了他。杜、張兩家原有一道中門相通,他早就片面地將通道門封閉了;現在要他將此門閉而複開,就覺得是很難的一件事。何況,杜月笙幾次相勸,其心如鐵,及至機關鎗一掃,反倒軟下來了。這在「杭鐵頭」的張嘯林看來,是最沒面子的事,所以寧願錯到底亦不肯回頭。

  第二、是他的徒子徒孫,利用日本人所賦予的特權,生意正做得熱鬧;如果張嘯林一表示了轉向的態度,不但生意做不成,很可能日本人會找麻煩。因此拚命拖住他的後腿,不容他「上岸」。

  另一方面,在軍統與陳默,始終沒有忘懷張嘯林。由於他在上海的名片太大,所以九星戲院附近被刺未死這件事,知道的人很多,而且常掛在大家的口頭上。漸漸地產生一種論調:「到底是三大亨之一;重慶來的地下工作人員,拿他毫無辦法。」這種說法廣泛流傳開來,不但有傷軍統的威望,而且鐵血鋤奸的懲警作用,也將大打折扣。所以非得想辦法貫徹制裁的決定不可。

  情勢是非常明顯的,張嘯林躲在三層樓上,有二十幾個保鏢分班守衛,除非能動用大批人馬公然圍捕,只憑少數兩三個志士發動突擊,是決難達成任務的。

  「外打進」既不可能;唯一的辦法就是「裡打出」!

  於是,細心謹慎地在張嘯林的二十幾個保鏢中動腦筋;一直經過半年,方始有了眉目,但行動卻須等待機會。這一次一定要像制裁俞葉封那樣,一槍就要成功,一擊不中,沒有開第二槍的機會,而且「裡打出」這個竅門一破,張嘯林另作防範的部署以後,很可能永遠都沒有制裁他的機會了。因此受命行動的志士,一再受到叮囑:「沒有把握,決不要動手;動到手就只許成功,不許失敗。」

  這天是「八一四」。整整三年以前,中國空軍打了極其輝煌的一仗,振奮了大上海的民心士氣;也就是這一天,杜月笙應戴雨農的要求,與張嘯林澈夜商議,在「蘇浙行動委員會」之下,組織一支有一萬人的「別動隊」,協助國軍作戰。但三年後的今天,杜月笙在香港仍舊指揮著「蘇浙行動」;張嘯林在上海心亦未死,正與他的學生,「浙江箔稅局」吳「局長」,在鴉片燈旁邊,密密相談,到底有沒有做一任「浙江省長」的可能?

  平時汪政府已經成立了半年,汪精衛向來看不起「維新政府」時代的所謂「前漢」;更看不起白相人——汪精衛之不能成大事,就因為氣質中缺少了一分半的白相人品。這樣,張嘯林如果想做「官」,充其量像謝葆生那樣,當個「警務處長」;要作「封疆大吏」,決無可能。

  正當越談越煩之際,樓下天井中,喧嚷之聲,直透三樓;張嘯林一翻身坐了起來,手提煙槍,憑欄下望,只見十來個保鏢正在吵架,七嘴八舌,聲音越來越大。

  「哇啦哇啦吵甚麼東西?一點規矩都沒有!」張嘯林拿煙槍指指點點地罵:「媽特個×、吃飽了飯沒有事做,吵架兒;老子白養了你們這批狗×的飯桶,明天通通替我滾蛋!」

  越罵越起勁,上半身偏出欄杆外,目標非常顯著,久已想起義的保鏢之一的林懷部,當機立斷,答一聲「滾蛋就滾蛋!」拔出手鎗,往上一指,隨即扣動扳機,只見張嘯林身子往前一倒,雙手在欄杆外面垂了下來,抽搐了兩下就不動了——林懷部好准的槍法,一槍正中咽喉。

  變豈不測,大家都楞住了;只有林懷部健步如飛,直上三樓,撲進「大極間」,但見吳「局長」正在打電話;他發現林懷部的影子,正想逃命時,林懷部已手起一槍,把腦漿都打了出來。接著回身又向張嘯林補了一槍,後腦進,右眼出,眼珠靠一根微血管吊住,悠悠晃晃,死狀奇慘。

  於是林懷部翻身下樓;他的同事沒有一個攔他,只有一個人說:「老林,好漢做事一身當!」

  「我不逃!」林懷部沖出「總門」,在華格臬路上,高舉雙手,大聲喊道:「我殺了大漢奸,我殺了大漢奸!」

  其時由於吳「局長」的報案,法捕房的警車已經趕到,林懷部憑槍投案。

  由張嘯林之死,令人很容易連想到俞葉封之終於不免,而俞葉封之死於戲院,又不免令人連想到繆斌被刺倖免的經過,無獨有偶的是,卻都在新豔秋出演之時。加以曾仲鳴在河內為汪精衛替死的記憶猶新;因此使得新豔秋無端蒙了「禍水」的惡名,她自己覺得心灰意亦懶,由絢爛歸於平淡,卸卻歌衫,預備擇人而事。

  而繆斌卻由平淡而突現絢爛,獲得了一份多少年死心塌地,甘為日本軍閥走狗的人,所夢想不到的「殊榮」。

  * * *

  在日本人心目中,認為繆斌是個具有潛力的神秘人物。當然這也是他善於妝點的緣故;他一直用直接、間接的方式強調,跟中國軍事上的第二號人物何應欽將軍有極為密切的關係;亦曾是第三戰區司令顧祝同主政江蘇時的主要助手。因此,在政治上雖不得意,在個人經濟上卻很有辦法——得力於日本軍部所賦予若干事業上的特權;很撈了些錢,在上海法租界置了一座住宅;業主本是個久居上海的德國工程師,房子不大而講究異常,他每用以自炫的是,浴缸是用整塊義大利大理石雕琢而成,據說在歐洲的豪門中亦不多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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