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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六六


  因此,臺上正演到鳳儀亭擲戟,董卓跟乾兒子爭風吃醋,發生衝突,戲味很濃,全場視線都集中在臺上時,而俞葉封一則看膩了這齣戲;再則既討厭「董卓」,也討厭「呂布」,所以扭轉臉去,隨意眺望。

  這一望,突然心中一動,無巧不巧發現一條黑影,又像蛇,又像貓,輕柔而矯捷地在移動。俞葉封是有心病的,對於這樣的情況,特別敏感;因而幾乎是下意識地,身子往下一縮,再往前一伸,伏側在包廂前壁與座椅之間。

  幾乎第二個念頭都來不及轉,便聽得「噠、噠、噠」地一陣連響;竟是手提機關鎗的掃射。

  「啊唷!」是吳老圃在急喊;也只喊得一聲,身子晃了幾晃,倒了下來,恰好壓在俞葉封身上——恰如關醫生之于繆斌;吳老圃做了俞葉封的替死鬼。

  這時整個院子沸騰了;「呂」擲下方天畫戟,直奔後臺;倒是「貂蟬」沉著,因為這是第二回了。她心裡在想,這不是戲院失火,大家逃命要緊;槍聲一過,便即無事,最怕觀眾一亂,自相踐踏,那就不知道會死多少人了。

  因此,她示意「九龍口」照常進行;打鼓佬也想明白了,很佩服新豔秋的機智勇氣,先「刮啦啦」打了個「撕邊」,接著雙錘領起大鑼,讓新豔秋做跌撲的身段。觀眾不聞槍聲,只聞鑼鼓,少不得回頭看一看;這一看便有許多人不走了,就近坐了下來,一面看戲,一面還等著看熱鬧。

  等秩序略略恢復,可以保證台下不致於演出爭相逃命、踐踏傷人的悲劇;臺上的戲自然「馬前」了。新豔秋一回後臺,管事的上來翹著大拇指說:「新老闆,你的陰功積德大了!」

  新豔秋報以苦笑,問得一聲:「包廂裡怎麼樣?」

  「俞『統領』命大,沒有死;吳老圃冤枉送了一條命。」

  一語未畢,管事的色變;捕房裡大批「包打聽」趕到。

  新豔秋本人倒毫不驚慌,跟到巡捕房由政治部問話,反正問心無愧,有甚麼說甚麼,事實俱在,確無關聯;而且當時類此案件甚多,巡捕房不能管,也不宜管,到頭來總是不了了之,所以並沒有難為新豔秋,交由更新舞臺覓保釋放。

  至於俞葉封「死罪」得免;「活罪」難逃,為張嘯林狗血噴頭罵得一佛升天、二佛涅盤,「官興」就此大滅,只是拚命替日本人做生意。張嘯林卻仍舊在做他「浙江省長」的春夢;同時替日本人搜括物資的工作也擴大了。

  看他愈陷愈深,只怕杜月笙也無法庇護他了;便有熱心正直的朋友,預備挨他一頓罵去勸他,說政府待他不錯,就不講民族大義,只是江湖上的道理,他也不應該走日本人的路線。

  「政府待我不錯?哼、哼——」

  這時他才吐露心裡的話;原來他之怨懟政府,已非一日。起因于他的寶貝兒子張法堯;由於上海地方法院院長、女法官鄭毓秀的影響,張嘯林將他的獨子送到法國去留學。張法堯是標準的花花大少,到了花都巴黎,花天酒地,自不待言;結交了一個好朋友,就是汪精衛的大兒子汪孟晉,也是個花花大少。汪精衛自奉甚儉,不會有錢供汪孟晉揮霍,但陳璧君自稱「生下來就是有錢的」,可以儘量供給汪孟晉;當然,這是瞞著汪精衛的。

  張法堯與汪孟晉,一個老子多的是不義之財;一個是娘繼承了豐厚的遺產,在巴黎成了「寶一對」。汪孟晉在法國買汽車,先問希特勒坐的是甚麼車子?汽車商告訴他:「希特勒是德國的元首,自然坐德國出的賓士。」於是汪孟晉也要買賓士。張法堯坐汽車是另一套講究,在設備上踵事增華,應有盡有之外,別出心裁,又加上許多花樣;他那輛汽車在晚上開出來成了怪物,前後左右上下都是燈,杜月笙的外甥徐忠霖替他數過,一共有十八盞之多。

  張法堯在巴黎四五年,花了幾十萬;學成歸國,滿以為由推事而庭長,由庭長而院長,不過指顧間事。但政府正在勵精圖治之時,用這樣一個花花大少作法官,且不說會不會因為張嘯林的干預,貪贓枉法;起碼那輛十八盞燈的汽車,就足以敗壞司法風氣而有餘,所以根本不考慮用他。

  張法堯本人倒不覺得甚麼,因為他知道一做了法官,私生活便須約束;不能花天酒地、從心所欲。但張嘯林卻大為不滿,而且一直耿耿於懷。

  就由於這種心情,使得他倒行逆施;看看情況,張嘯林是決無法挽回了,軍統決定加以制裁。不過這個任務交給陳默,須顧慮到杜月笙不會同意——他跟張嘯林到底共過患難也共過富貴;就「家門」的規矩而言,是很說不過去的。

  因此,這件事只有瞞著杜月笙做。這也是有前例可援的,北伐之初,汪壽華拚命拉攏杜月笙;而他的得力弟兄顧嘉棠、葉焯山等人,卻已為楊虎及陳群說動了,決定「做掉」汪壽華。

  這天汪壽華又去看杜月笙,談到中途,杜月笙發現大門外人影幢幢,心中一動,立即趕了出去;嚴詞告誡顧、葉二人說:「不管怎麼說,汪壽華是我的客人,你們在這裡鬧出甚麼事來,教我怎麼交代?如果你們要傷我的面子,交情就算完了。」

  顧嘉棠、葉焯山二人,異口同聲答說:「不會,不會!」相偕退出——華格臬路杜張二家比屋而居,兩家大門之外,是個院子;前面另有一道「總門」;總門之外即是馬路,亦是杜月笙視線所不及;顧、葉二人便埋伏在總門外。

  等汪壽華告辭,出了總門;葉焯山右手握緊左臂,斜刺裡向汪壽華的右肩一撞;等他站立不住,踉踉蹌蹌倒向一邊時,顧嘉棠已從後面掐住他的脖子,推向一輛預先開好車門的汽車,疾馳而去。

  這一手做得乾淨俐落,了無痕跡,幾秒鐘之內,就把一件難巨的工作,用最熟練的技巧給擺起了,這就顯示了杜月笙身邊的弟兄,不是沒有兩下子的,一切事情就決定於是否要幹,若是動了手,沒有不制伏的。

  當然,杜月笙即時就知道了;可是他不但沒有責備之詞,而且承認這樣做法,有其必要。以昔例今,如果公然要求杜月笙同意制裁張嘯林,是不可能的事;只有瞞著他做了下來,倒不見得不能獲得他的心許。

  這個自行其是的原則是確定了;在做法上,仍不妨殺雞駭猴,作為警告。這只待殺的雞,便是俞葉封。

  二十八年陰曆年底,新豔秋已經貼出唱「封箱戲」以前「臨別紀念」的海報;聚日無多,俞葉封大著膽又出現在更新舞臺的包廂中。陳默便悄悄地親自策劃,而且親自帶隊,坐在俞葉封間壁的一個包廂;這天貼的又是 《三堂會審》,俞振飛的王金龍正高坐堂室在審問蘇三,全場鴉雀無聲時,陳默將行動員的衣服拉了一把,示意是下手的時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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