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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六〇


  日本軍部搜括淪陷區的物資,由特組的「興亞院」負責。興亞院下設兩部,第一部為政治;第二部為經濟,並在北平、青島、上海、漢口、廈門、廣州分設六個聯絡部,亦即六個搜括中心,陸海軍劃分勢力範圍,廈門、青島歸海軍;北平、漢口、廣州歸陸軍——上海則陸海各半。於是,日本財閥所經營的三井、三菱等大公司,便各自尋找在陸海軍方面的關係,獲得特許,組織某一類獨佔性的徵購公司,在為軍部壓榨中國百姓的同時,大發軍財。

  「商統會」的基本任務,便是對抗日本軍方的搜括;所以袁複登所提出的條件,必須日本軍方作出答覆。因為沿太湖的蘇松產米區域,已為日軍劃為「軍米區」;如果要保證民食供應不缺,必須從「軍米區」讓出部分地區。經過多次交涉,日本軍部讓步。在松江、青浦等地,「放棄」了部分地區,容許汪政府去收購食米。

  「民以食為天」,汪政府為此成了各省市的「糧食管理局」,與「米統會」協調解決整個民食問題。關於米糧的採購,招商承辦這部分的業務,袁複登有很大的發言權,所以耿績之找到袁複登,很順利地取得了松江、青浦、太倉三個縣中「軍米區」以外的米糧採購權。

  當然,耿績之自己是不會下手去做的;而且就想親自下手亦不可能,因為他另有更重要的任務。首先是周佛海找他去談一次話,有所委託。

  原來周佛海這時全力在籌畫的一件大事。根據麥克亞瑟在太平洋展開反攻所採用的跳島戰術,以及戴雨農與美國海軍梅樂思中校所組的中美合作所,判斷中美聯軍將會在東南沿海某個地區登陸;最可能的是照日軍侵華當年走過的老路,在松江的金山衛搶灘,建立橋頭堡。這樣,策應的主要責任,便落在他身上了。全力籌畫的一件大事,便是如何有效配合;只要中美聯軍一登陸,情勢就會立刻改觀。縱不能希望兵不血刃而收復淞滬地區;卻無論如何要縮短戰爭的時間,將可能的犧牲減至最低。

  這就必需有各種因素的配合,其中之一是在上海的外僑。英、美僑民固然都已進入集中營,但在上海外僑人數中,比例相當高的法僑,由於貝當政府與汪政府的性質相同,所以他們只要表示效忠于貝當政府,與戴高樂的流亡政府無關,便仍能安居樂業。但是,不知有多少法僑是反軸心的?周佛海所賦予耿績之的第一項,也是主要的任務,就是去聯終這些反軸心的法僑,一旦有事時,能配合他的要求,採取積極行勸。

  第二項,也仍然是主要的任務是,聯絡浦東的武裝隊伍。本來汪精衛從河內到上海「組府」時,分文武兩途進行,軍事方面最先收編的是在浦東方面,未能隨國軍西撤的一支部隊,由「七十六號」接頭,改編以後的番號是「第十三師」,人數約有三萬。「師長」叫何天風;民國二十八年耶誕前夕,何天風帶了十名衛士,約了許多朋友到愚園路底的兆豐總會,作通霄狂歡。 哪知舞興正酣,槍聲驟起,而且是肘腋之變;十名衛士之一,原是軍統的工作人員,一槍制裁了何天風,趁全場大亂時,全身而退。

  何天風一死,由他的副手丁錫山坐升「師長」。丁錫山跟吳四寶一樣,是汽車司機出身;無惡不作,也是一樣,包庇煙賭、敲詐勒索,不在話下,最不成話的是公然綁票,肉票就窩在他的「司令部」之內。

  丁錫山的惡名昭彰,不在「七十六號」之下;汪精衛之被人罵漢奸,像丁錫山之流,實在要負相當責任。但浦東濱海,地形複雜,號稱難治;丁錫山盤踞多年,又有一批惡訟師式的狗頭軍師替他出主意,一面勾結日本憲兵;一面聯絡上海的黑社會,所以一時動他不得,汪政府中的負責人,對他不勝頭痛。

  好不容易先分其勢,抽出他的一部分隊伍、改編成「第二軍」;然後找到機會,加以逮捕,關在鎮江監獄。不料丁錫山神通廣大,竟能裡外接應,破獲而逃先由杭州轉入內地,據說常潛回浦東,雖不敢公開露面,但仍有相當的潛勢力。

  「十三師」從丁錫山被捕以後,四分五裂,「各成一軍」;往正路上走是打遊擊,往歪路上走,不客氣的說,就是土匪。平時期東由於杜月笙已轉入內地;地方沒有人能夠罩得住這班亡命之徒;不過浦東與稱為「起南」的松江接壤,都在黃浦江的彼岸,所以「耿秘書」的聲望,不但在「浦南」極響,浦東亦很「服貼」。此所以周佛海要求耿績之出面去聯絡浦東的武裝部隊;等到中美聯軍登陸,首先回應。

  此外,撤退以前的上海市長俞鴻鈞、吳鐵城,亦都有親筆私函帶給耿績之,表示諒解他的處境,但希望國軍反攻時,能有出色的表現;這樣在光復以後,不但無罪,而且仍將獲得重用。

  這使得耿績之非常興奮,本來「十弟兄」中,個個都有抱負,想出人頭地,大大幹一番事業;但各人的背景、性情不同,加以有羅君強在中間興風作浪,擾得如俗語所說的「六缸水渾」,因而有人消極,甚至有人消沉。耿績之就屬於消沉的一類;醇酒婦人,心情與信陵君無異。如今消沉的原因已經消失;潛隱的雄心複起,加以靜極思動,人之常情,所以對周佛海交付的兩個任務,活動得非常起勁。

  於是他的勞爾東路的個人俱樂部,盛況重開;這當然需要大把的銀子。本來他的主要經濟後臺是金雄白;後來自覺累人過甚,不好意思開口,直到去承包食米採購時,方又向「南京興業銀行」調動了一筆資金。不過這一回的揮霍,是為了辦正事,知道金雄白仍會支援,打個電話去,果然,金雄白答說:「沒問題。不過,我想跟你碰個頭,當面談談。」

  「好!我馬上就來。」掛上電話就走,不過一刻鐘,已經跟金雄白見面了。

  「績之兄,」金雄白在允許繼續予以經濟支持的同時,提出一個忠告;事實上也等於是一個條件;他說:「吃吃玩玩,排場再講究,總也有個底;只有你那種代賭客結帳的辦法,是個無底洞。『博施濟眾,堯舜猶病』,照你那種辦法,『煤油大王』都『頂不住』。還有,慷慨也要慷慨出個名堂來,且不說馮諼為孟嘗君去討帳的那個典故;就是從前揚州鹽商當中的敗家精,到金山寺去散金葉子,看大家爭奪為樂,總也是出了一回風頭。像你這樣不明不白塞狗洞,在上海做人是大忌;因為有個『瘟生』的名義在外,動你腦筋的人一定很多。這樣,想跟你在事業上合作的人,顧慮必多,躊躇不前;最後是望望然而去之。我們自己弟兄,說話沒有保留;你不要動氣。」

  「那裡,那裡!莫非我連好話都不懂?」耿績之答說:「代賭客結帳這個辦法,我決計取消。」

  這一次,他倒是說到做到。但在有些人看來,這不是他學得比較精明了,只當作他力有未逮,不能再如以前那樣豪闊,在本質上,仍舊是個「瘟生」——他的派到青浦、太倉各地去採購食米的人,就是這樣看法,採購價格以少報多;入倉米穀以多報少,耿績之懵然不覺,甚至連帳簿都懶得看。

  「你要多留意!」有人向他提出警告,「『民以食為天』,你手下的人,萬一有甚麼妨礙『糧食政策』的行為,你會脫不了關係。後大椿、胡政的前車可鑒。」

  後大椿與胡政是汪政府派在松江與南京的糧食管理局長;由於貪污舞弊,為汪精衛的「法院」判處死刑而槍決。汪政府成立以來,貪官不知幾許;但處死的只有這兩個,可知破壞「糧食政策」的後果之嚴重。

  但耿績之表面接受,謝謝人家好意忠告;心裡卻不以為然,「浙江糧食管理局」中,莫非就沒有人貪污舞弊?只以浙江的「局長」汪希文是汪精衛的胞侄,所以安然無事。總而言之,「朝裡無人莫做官」。有關係就不要緊。

  因此,耿績之仍是我行我素,只想把在近處的周佛海,在遠處的吳鐵城、俞鴻鈞的關係搞好。其餘的事都不必太關心。

  就在這時候,繆斌將有日本之行,耿績之為他設宴餞行。事先打電話問他:「我想邀一位陪客;不過,不知道你的意思怎麼樣,是不是相見見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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