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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五九


  還有個外號就更不高明了,做事拖泥帶水不乾脆;銀錢出入,更是不清不楚,所以又叫「不乾淨」。他跟耿績之說:「民以食為天,當今凡與民生有關的,都是大生意;『私鹽越禁越好賣』,所以凡是統制的東西,最容易賺錢。耿先生,你跟『三老』都是老朋友;找袁複老在『米糧統制』上動個腦筋,比甚麼都好!」

  耿績之覺得他的話很有道理,決定去找「袁複老」——小報上稱之為「上海三老」之一的袁複登。

  【第三部 第五章 春申三老】

  上海的聞人,最有名的自是數「三大亨」;商界則公認「阿德哥」虞洽卿為繼朱葆山以後的領袖;其次是「多子大王」王曉籟。這些人走的走,死的死;而上海社會不能沒有聞人,猶如內地不能沒有紳士一樣。於是「三老」應運而生。

  這「三老」的事業不大;家境不裕,但多年來以熱心正直,贏得親友及同業的尊敬。此時自然而然地擴大了影響,因友結友,輾轉邀請,先是社團都要他掛個名義;繼而公司銀行請他當名義上的董事長,至於排解糾紛、發起公益,以及喜事證婚、喪事點主,不僅無日無之,而且日必數起。有人說笑話:「當袁複登的汽車司機,是要出頂費的。」因為每處飯局,司機都可以領飯錢;三老的司機,飯錢格外從豐。一天十來個飯局,收入著實可觀。

  三老之首叫聞蘭亭,他是常州人;早年從家鄉到上海來學生意,進的是紗布這一行。到民國初年,已經嶄露頭角。民國十年前後上海盛行交易所,各式各樣的名堂,如雨後春筍,成長極快;其中以「阿德哥」主持的「華商證券物品交易所」為最具規模;聞蘭亭就是那裡的常務理事。同時,他自己主持一家「華商紗布交易所」——交易所的投機風氣很盛;那時革命事業,正值低潮,為了籌措經費,陳果夫、孫鶴皋都在證券物品交易所領照當過經紀人;為革命而從商,所得自虞洽卿幫助很大,而聞蘭亭間接也是有貢獻的。

  第二老便是袁複登,他是寧波一所教會學校的學生;畢業時恰好上海聖約翰大學開辦,順理成章地升了學,成為聖約翰的第一屆畢業生。

  袁複登生得一貌堂堂,性情謙和厚道,所以人緣極好;加以一口純正的英語,在當時商場中,無人可及,因此,他不但所創辦的寧紹輪船公司,寧紹保險公司,牌子極其響亮;而且商而優則仕,先後被選任為公共租界的華董,以及作為上海租界中民意機關的納稅華人會的理事。一生樂育英才;「學生子」很多,遍佈於各行各業,在三老中的交遊最廣。

  再有一老就是太平洋戰爭爆發,在香港為日軍所俘的林康侯。當時僑寓香港的名人,在過了約莫五個月的高級俘虜生活以後,除了極少數的兩三個人,如段祺端的要角曾雲霈,以「萬金油」起家的胡文虎等,以特殊淵源,獲得釋放以外,其餘的都用專機送到上海,有的韜光養晦,如梅蘭芳蓄須明志;有的虛與委蛇,如顏惠慶,葉恭綽,都擔任過一個半官方的名義,但從不管事;有的被迫下海如銀行家周作民、唐壽民之不能不出任財經要職;有的是願入地獄如張一鵬、李思浩;當然也有的是自以為因禍得福,如鄭洪生出任京滬、滬杭名義上的管理機構,「華中鐵道公司」總裁。至於像林康侯,卻以來自社會的壓力,不容他不抛頭露面。

  他是上海本地人,前清進過學,做過南洋公學的小學校長,也加入《上海時報》當過主筆。民國二年轉入實業界,是新華儲蓄銀行的創辦人之一。由於他的書生的底子,自民國十七年以後,一直擔任上海銀行公會秘書長;這個職位使得他在財金界,無人不識。在三老中,只有他跟杜月笙的關係最深。

  平時汪政府為了抵制日本軍部的經濟獨佔政策,決定用社會的關係成立一個「全國商業統制委員會」;聞蘭亭的身分、地位、年齡以及他的方正廉潔膺選為主任委員。為了保全物資、為老百姓爭取較好的生活條件,他以七十開外的高齡,毅然不辭;不過提出一個要求,必須有兩個人幫他的忙,其中之一就是林康侯。幾度登門勸駕,也有不少商界的朋友來遊說,他終於擔任了「商統會」的秘書長一職。

  「商統會」下面設立好幾個專業委員會,分為「米糧」、「粉麥」、「紗布」、「日用品」等等。「紗布」部門,由於聞蘭亭是內行;對於日本所提出的,在淪陷區全面收購紗布的要求,策劃出一個很完整的抵制方案。

  不過,這個方案的執行,卻以聞蘭亭年邁體衰,不能不辭職,而交由後任唐壽民去執行。唐壽民與周佛海就聞蘭亭所策劃的方案,幾度密議,竟發展成為一個將計就計的反擊計畫。

  於是在交涉時,唐壽民表示,日本與汪政府已經是攻守一致,禍福相共的盟國;日本不應視汪政府為戰敗國,兩國關係,應該用公平的原則去處理。

  既然講公平,應該先收購日商的紗布;因為日商手裡的紗布,多過華商好幾倍。這樣不但符合公平的原則,也讓中國人看看日商的紗布,已經夠用;華商的紗布,應該留歸中國平民的日常需要。

  這番道理駁不倒;而且日本軍部原就在計畫收購日商紗布,朝三暮四與朝四暮三,毫無分別,所以很爽快地同意了。

  至於收購紗布的價格,應該按照市價,斟量打一個優待的折扣。用何種通貨來支付,請向「財政部」接頭,「商統會」毫無意見。

  到得「財政部」去接頭,周佛海表示,戰時需要的是物資,日本既與英、美宣戰,斷絕國際貿易;原本用來作為國際市場上支付工具的黃金,已等於廢物。廢物利用,就是到中國收購紗布。如果以「中儲券」支付,將使通膨加速,汪政府的財經崩潰,對日本一點好處都沒有。所以日本在淪陷區收購紗布,以黃金支付是有利無害的做法。而且在收購以前,就應該從日本將黃金運來,以實力建立了信用,收購紗布才會順利。

  這一點日本當然不會輕易同意,但周佛海絕不鬆口,一口咬定,用「中儲券」支付,造成通貨膨脹,後果嚴重。如果日本不願用黃金支付,汪政府不能支持這種自殺性的政策。

  經過幾個月嚴重到彼此拍桌相爭、互相詬責的交涉,日本軍部終於屈服在理直氣壯的堅持之下,一飛機一飛機將黃金運到上海,由「中儲行」代為保管。

  至日商紗布收購完畢,華商方開始登記;然後按照數量折算黃金價格、紗布送至指定倉庫,立即發給領取黃金憑條,滿十兩向「中儲行」領取;不成條的零數,委託各銀樓代為發放——銀樓平空做了一筆好生意,因為塊金折成了首飾,那時最通行的是金印戒指,白相人尤為愛好;無名指上一個可當圖章用的名字金戒,又厚又大,沒有一兩,也有八錢。

  及至紗布開始入庫,汪政府提出一個問題:如果紗布全部由你們收購去了,中國百姓穿甚麼?日本軍部瞠目不知所對。於是汪政府提出計畫,每人依照收購價,配給可做一件長衫的布料,亦即是營造尺一丈三尺。日本軍部無奈,唯有同意。當然在配給時,人數以少報多;相對地日本收購的數量又少了好些。

  「商統會」中,比紗布更重要的一個單位,是「米糧統制委員會」,即由袁複登擔任。在此以前,他應邀擔任「保甲委員會主任委員」時,提出的一個交換條件是,不許再有封鎖事件——這是上海租界為日軍侵入後,老百姓最感痛苦的一件事;日軍可以突然之間封鎖某一地區,只用繩子攔一攔,便有一大平地區斷絕交通;這種「畫地為牢」的暴政,使得正好經過那裡的行人,欲歸不得,欲哭無淚,而終於由袁複登的堅持而不再受此痛苦了。

  根據既有的經驗,袁複登在出任「米統會」主委時,也提出了一個交換條件,即是必須按期配給民食,稱為「戶口米」。這個條件必須日本軍方承諾才算數,因為自古豔稱的東南膏腴之地的糧區,已為日軍所控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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