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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五七


  「我怕我那個朋友只知道唐伯虎。」林之江仔細看了一下說:「喔,圖章是『唐寅』二字。」

  「林大隊長,你請放心好了。越是做假的人,越想得周到,不會錯的。你看,款上題的是『六如居士時客洪都』,洪都就是南昌,也是有道理的。」

  「這個道理,你要說給我聽聽。」林之江說:「我好講給我的朋友聽。」

  「明朝寧王造反的故事,林大隊長總知道?」

  「知道的。」

  「寧王宸濠,把唐伯虎請了去做清客;『時客南昌』就表示這六幅冊頁是為宸濠畫的。」

  「那麼,為甚麼不題上款呢?」

  周老闆哈哈大笑,笑停了用蘇州話說:「林大隊長,格末倷叫外行哉!啥教春宮畫浪還題還俚上款篤!說出去仔,聽格人嘴吧阿要笑歪?」

  林之江想想不錯,自己也失笑了。

  「林大隊長,東西真是不錯;騙內行都騙得過。」周老闆說:「這份禮要送給喜歡的人,真正是『寶貝!』」

  聽得這樣說,林之江越發高興;心想荻原定必激賞,交情又厚一層,以後辦事更加方便;有甚麼大油水的案子,荻原只要說句話,黃金美鈔就會滾滾而來。說這六幅冊頁是「寶貝」,一點不錯。

  「周老闆,我明天就會叫人來看;你不妨開口多要一點,還價還到甚麼程度,看你自己的本事。」

  言外之意是六十兩金子以外,還可以多要;周老闆亦不免心動。但這件事虞亞德所託;話中要照顧到,當即答說:「林大隊長交代的事,我自然盡心盡力去辦;生意怎麼談,我會跟亞德兄商量。」

  「對了!你們去商量。裏頭有我,這筆生意一定做得成。」

  「多謝、多謝!」周老闆將春宮收好了說:「請亞德兄陪林大隊長略坐一坐,我看內人預備齊了沒有。」

  等他一走,虞亞德便坐到林之江身旁,促膝說道:「大隊長,我想這樣分派,本錢先歸大隊長;多下的請大隊長拿一半;我跟周老闆分一半。」

  「不必!」林之江說:「本錢還我就是了。」

  「沒有這個規矩——」話只說得半句,周老闆的影子已現;虞亞德就不便再說下去了。

  「請裏面坐!」周老闆說:「沒有甚麼好東西請林大隊長吃。」

  「周太太,」虞亞德接口說道:「燒得一手好船菜。」

  「那是外面吃不到的。」林之江欣然起身,「今天口福不淺。」

  到得飯廳里落坐,已擺滿了一桌子的菜;船菜講究冷葷跟慢火煨的大件,周太太為請客花了三天工夫,這一桌子的菜,自然不同凡響,因而益助酒興。

  周老闆的談鋒甚健,他不但懂書畫,還懂金石磁器;談起許多有名真蹤流傳的經過,將那些名人巧取豪奪,作假行騙的故事,說得活龍活現,不信不可。

  「書畫古董這些東西,講起來很風雅,其實最俗氣。不過,到底是中國的東西,流到外洋,實在可惜。」有了幾分酒意的周老闆說:「林大隊長,你也是熱心人,像這種應該管管。」

  「怎麼管法?」林之江問說。

  「把預備運到外洋的好東西,想法子攔下來。」

  「這——」林之江躊躇著說:「我沒有路,也不知道怎麼攔?」

  由於林之江這一問,周老闆透露了許多內幕;也反映了一種過去所沒有過的現象——淪陷區內百分之九十幾的中國人希望抗戰勝利,蔣委員長重回南京;但這一天是那一天,卻誰也說不出來。因此,除了間關萬里回到大後方以外,走不了的人便只是耐心守著漫漫長夜。但這兩三個月以來,尤其是在一張「中央儲備銀行」的鈔票花紋中,發現了「中央馬上來」的字樣以後,談論何時「天亮」,是至親好友間茶餘酒後的最佳話題。

  但這個話題在有些場合是忌諱的,那就是當有真正漢奸在座時。淪陷區的人,對漢奸的定義,與大後方不同;大後方是從法律的規定去認定,在淪陷區卻須看事實,一種是「皇軍」到處,首先拿著白旗子去歡迎的「維持會長」;一種是確確實實為了利慾薰心,去替日本人服務的大漢奸,一種是惡名昭彰,甘為日本憲兵鷹犬的密探、翻譯。除此以外,在汪政府做個中下級職員,完全為了糊口之計的人,他們自道是「飯奸」;旁人亦持同樣的看法,並無絲毫岐視之意。

  熱烈談論蔣委員長又發表了甚麼談話;麥克阿瑟已經打到那裏,這些深夜從短波無線電中收聽來的消息的人,多半是「飯奸」。至於真正的漢奸,有些是表面故作鎮靜,表示問心無愧;有些絕口不提,彷彿胸有成竹,其實內心無不恐懼,日夕縈繞在腦海中的一個念頭,便是如何免禍。

  這有好幾種做法,公認為最正當的做法是改過自新,將功贖罪;也就是說,自動變為政府的「地下工作」人員。次一等的,結納一個「重慶來的」人,以為護身符。再有一種是悄悄地轉移財產,遷地為良;或者仿狡兔之三窟,另外經營一兩個秘密的存身之處。

  因為如此,便應運而生了好些神秘身分的人;以前是淪陷區常見的人,消失了一段時間以後,突然間又現身了。高談闊論,盡是些淪陷區所聽不到的「秘辛」——因為他們所談論的人物,不在重慶,便在華盛頓,或者印度,都是淪陷區報紙上所見不到的名字。這些人愈是在「高等」的場合,愈受人注目;然後,便有人悄悄登門拜訪,送上一份重禮,卑詞表示仰慕。

  這樣交往了一兩次,交情套得近了;方始吐露肺腑,自道迫不得已,為人「拖下水」去,如今悔之莫及。希望能夠「仰仗大力」,獲得庇護。當然,這時候送的禮,就不是火腿之類的貴重食品了;而是貴重的黃金、美鈔。

  這此情形,林之江也知道;但他不知道的是,敵後和重慶都派有地下工作人員在淪陷區活動。由於從後方和敵占區派來的人,都能說會道,所以聽信的很多。

  有個「糧官」,官卑職小,但在配給「戶口米」上動了手腳,積少成多,發了大財。此人精於賞鑑;淪陷區中許多舊家,為生活所迫,將家藏的法書名畫,取出來換米,此人收藏得不少;最近亦是受了一些「勾魂使者」的引誘,預備盡攜所有悄悄出洋,目的地是中立的瑞士,其中頗多罕見的精品;周老闆覺得「國寶」流失國外,令人痛心,如果林之江願意採取行動,他可以打聽到走私的詳細情形,以便攔截。聽完以後,林之江答說:「等你將詳細情形打聽清楚,我再來研究。不過,既是敵後派來的人,不會勾引人家;這裏面的曲折,請你要弄清楚。」

  「當然,當然。」

  「酒醉飯飽要告辭了。」林之江又對虞亞德說:「你到那裏,我送你。」

  虞亞德還是有話要跟他談,就隨便說了個地方;目的是共一段路程。林之江這部汽車是英國式,司機與後座之間,有玻璃隔斷;虞亞德說話不須顧忌,便又提到了賣假畫「劈靶」這件事。

  「我講過了,我是挑你發個小財;你不必再說下去了。不過,我還是希望你來幫我的忙。」林之江說:「我不是要你到局裏來,是私人幫我忙;有甚麼消息,替我打聽打聽,或者我有甚麼不便出面的事,請你替我辦一辦。」

  「如果是這樣,我當然應該出力。」

  「那就一言為定了。有事我會找你。」林之江問:「你經常在那裏會朋友?」

  「我們有個『公司房間』,大滬飯店六百二十六號。」虞亞德說:「下午我總在那裏。」

  「好!我知道了。」

  「林大隊長,」虞亞德問:「陳龍那件案子辦得怎麼樣?」

  「『做』掉了。」

  虞亞德一驚,心裏忽忽若有所失;好半天說不出話。

  「成全了張有全。」林之江又說:「他可以順順利利接收陳龍的老婆了。」

  「林大隊長,」虞亞德忍不住發問:「不是說要報上去?做掉陳龍,是上頭的意思?」

  「不是。」林之江說:「這件案子,從我交了出去,就不管了;我是聽人說,川端託人來打招呼,希望把陳龍殺掉。」

  「這就奇怪了!川端不是要救他的嗎?」

  「救不成就只好殺他了!這你還不懂嗎?」

  虞亞德恍然大悟,原來又是殺人滅口。

  「據我所知,要殺陳龍還不是川端的意思,幕後另有人指使。」

  「誰?」虞亞德問:「是邵式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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