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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九


  盛文頤發了大財,在法租界金神父路的住宅,占地十餘畝之多;警衛是兩名日本憲兵,由於東京位居要津的陸海軍官員,以及與軍部有密切關切的政黨要人,兩院議員,按月都有固定的津貼;所以盛文頤的氣焰,不可一世,汪政府的要員,誰也不在他眼中。

  盛文頤還有個主要助手,也可以說是幕後牽線人,名叫裡見甫,是「黑龍會」出身的大浪人,他跟駐華日本陸海軍的各部分,都保持著極密切的關係;也正就是青木一男所指責的「囊括主義」的執行者。通過他的關係,盛文頤將食鹽的專賣權也弄到手了。

  淪陷區的鹽業,本由一個「通源公司」所經營;為盛文頤奪去以後,改名「裕華鹽公司」。這一來,便跟汪政府的財政部,發生了短兵相接的衝突,鹽課一向是中國政府稅入的大源;鹽商只要有一張「鹽引」在手,獲得行銷某地的特權,幾世衣食無憂。但銷售食鹽既關稅課,亦關民生,所以關於運輸管理,徵稅定價,財政部有一整套法規,且特設「鹽務署」專司鹽政。而盛文頤一方面為日本人搜括;一方面又為自己謀取暴利,自是不關小民死活,一次一次要求漲價;周佛海總是批駁不准。可是,由裡見甫打個電話,日本駐華派遣軍總司令部,立刻就會行文財政部,代裕華提出要求,使得周佛海不能不准。真所謂「敬酒不吃吃罰酒」,財政部威信掃地;周佛海狼狽不堪。

  話雖如此,周佛海寧願自找麻煩,不願對裕華放鬆;反正彼此做對做定了,只要裕華有所請求,不是駁,便的拖。這樣水火不容搞了很長的一段時期;彼此都覺得很乏味;巧的是彼此都希望金雄白出來調停。

  金雄白不認識盛文頤,是他的一個在裕華擔任高級職員的朋友來邀約的;在與盛文頤見面時,金雄白很坦率地表達了周佛海的意思,希望盛文頤顧到大家都是中國人的立場,有事直接商量,不必假借外力。

  盛文頤領教過了「不怕官,只怕管」的滋味,自然樂得接受周佛海的要求,幾度長談,取得協議,以後裕華有事向財政部呈請,由盛文頤、金雄白先跟「財政部鹽務署長」阮毓祺交換意見,商定辦法,再上呈文。財政部一定儘快批准。所謂「交換意見」就是「講斤頭」:所謂「商定辦法」就是敷衍面子。譬如裕華要求漲價一元;財政部只准三毛;裕華二次呈請,折衷准漲半元,老百姓就會覺得財政部是在替他們爭利益,總算吃到了便宜鹽。這樣豈不是皆大歡喜?在達成這個協議的同時,也談到了彼此合作的計畫。盛文頤希望擴大經營,包辦整個淪陷區內,鹽產的行銷。

  這件事在周佛海考慮以後,有所決定了;除了淮北地區的鹽產,已由日本成立「國策機構」的「華中鹽業公司」專營以外,在江浙兩省,還有淮南、松江、余姚三個大鹽場,讓盛文頤出面,另組公司;獨家收購運銷這三場的鹽。

  「新公司的資本各半;我們這面一半,希望你利用你的銀行去想辦法。盈餘專門立個戶頭存起來;取之於海上,用之於地下。」

  由此而始,盛文頤跟金雄白便常有往來,不過,他年邁體衰,若非必要,從不出門;一天至少有二十個鐘頭是在床上,不是睡覺,便是抽鴉片,所以總是派人將金雄白請了去,請他躺在煙榻對面,一面燒煙,一面談話。

  有一天是例外,盛文頤突然來看金雄白,由他的兒子及一名聽差,雙雙扶掖,下汽車走到廳上,已經在氣喘了。

  「雄白兄,」他用微弱的聲音說:「聽說佛海先生病了?是不是?」

  「是的。」金雄白答說:「發高燒,來勢好像不輕。」

  盛文頤一楞,然後自語似地說:「這樣,我倒似乎不便講了;講了,只怕會給佛海先生添病。」

  金雄白心中一跳;聽他這麼說,料知不是好事,便即答說:「盛先生不妨先跟我說一說;如何?」

  「好!」盛文頤問道:「有個日本人叫做辻政信,你知道不知道?」

  金雄白自然知道這個人;他是日本派遣軍總司令部的一名課長,官拜大佐;正是日本軍人在任何機構中都是權力最大的一個階級。他是個狂熱的軍國主義者,而以戰略家自命,好高騖遠,標新立異,神經質得很厲害;於是日本的淺薄者流稱之為「戰爭之神」,越發使得他目空一切,不知天高地厚。

  「那麼,」盛文頤又問:「你知道不知道佛海先生與辻大佐之間的情形。」

  「略有所知。」金雄白照實答說;他只知道辻、周之間裂痕甚深,卻不知裂痕因何而起。

  「我有最可靠的情報。」盛文頤放低了聲音說:「辻大佐已準備在佛海先生病中下毒手。至於怎樣下手,是明槍,是暗箭,我還無法探問清楚。不過消息是千真萬確,佛海先生不能不防。辻大佐心狠手辣,一動了手,決不留絲毫餘地。我知而不言,交情上講不過去;告訴了他,又怕他著急,增加他的病勢,反而有損無益,如今我告訴了雄白兄,應該怎麼辦,請你斟酌。」

  金雄白心想盛文頤手眼通天,若非情報確實,事態嚴重,他不會以衰邁之身親自來告密。想到這一點,在代表周佛海道了謝,送走盛文頤以後,立即動身,坐夜車趕到南京。

  那時周佛海在西流灣的住宅,遭了回祿之災;暫借鐵道部迎賓館作為住所。熟客無須通報,一上樓悄無聲,只有楊淑慧跟周佛海的密友,受託寄的岡田酉次大佐,坐在靠窗的一張方桌上,面有憂色地默然相對。

  時方清晨,金雄白又是倦眼惺忪的模樣,楊淑慧自不免驚訝,「一早趕了來,」她問:「是不是有甚麼要緊事?」

  「病怎麼樣?」金雄白往裡面臥室一指。

  「熱度未退,飲食不進;神志有時候不清楚,並沒有甚麼起色。」

  這一來,盛文頤的躊躇,移到金雄白身上了,說也不是;不說也不是。有時坐立不安的神色,越發使得楊淑慧憂疑不安。

  「甚麼事?」楊淑慧問:「不能告訴我嗎?」

  於是金雄白使個眼色,先期身進入另一個房間,等楊淑慧跟了過來,他才將盛文頤的警告,據實轉達。

  楊淑慧都快急得要哭了,「怎麼辦呢?」她說:「佛海跟日本人的交涉,我完全不知道,也不知道他跟辻政信結怨結到甚麼程度?這件事會不會發生?如果不會發生,告訴佛海,他一氣之下,心臟病發作,是件不得了的事,倘或會發生而不告訴他,預先想辦法,更是件不得了的事!」

  金雄白覺得她的話很有道理,照這樣看,目前第一件要做的事,是弄明白雙方為甚麼結怨?「可是,」他躊躇著說:

  「這又該跟誰去打聽呢?」

  「跟岡田去談一談,他一定知道,看他怎麼說?」

  岡田是通華語的,因此無須由楊淑慧作翻譯,金雄白將盛文頤的話直接說了給岡田聽,問他此事有無發生的可能?

  「以周部長與辻大佐之間最近的狀態,盛先生的話是有其可能性的。」岡田用中國話說:「如其辻大佐發動在前,再來想法子應付,一步落後,全盤都輸。現在,只有一個辦法,請金先生把這話當面告訴周部長,請他自己考慮對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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