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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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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旗堡東面就是巨流河,張作霖一道最後防線,就部署在巨流河東岸,臨時編組的討逆軍,以吳俊升為總司令兼右翼軍司令;張作相為左翼軍司令,而前敵總指揮就是張學良。這是他第一次親自指揮大部隊作戰;不想所打的正是「平生風義兼師友」的郭松齡,心境自然非常沉重。好在郭松齡的部隊就是他的部隊;也是「老帥」的子弟兵,所以隔河對陣,只要他用擴大器一喊話,郭松齡這面的軍心就動搖了。 其時郭松齡本想出奇兵,用三個軍佯攻巨流河正面;另派劉偉的第二軍,自遼中東進,越過南滿鐵路,向北直撲瀋陽。討逆軍兵力有限,全部擺在巨流河東岸;瀋陽南路異常空虛,這一支奇兵成功的公算極大。但郭松齡考慮下來,還是追回了劉偉,因為怕在南滿路上發生糾紛;更怕劉偉一去「反正」、復歸張家。 就在這舉棋不定的時候,黑龍江的騎兵,由洮南循遼西草原南下,經過四天四夜的疾馳,到達瀋陽西北;吳俊升早就帶著衛隊等在那裏。見到援軍第十四師師長穆春,問他帶來多少人馬? 「三百五十不到。」 吳俊升立刻下令,封鎖這一帶的村子,不准出入,以防消息外洩;到得半夜裏,集合這三百五十名騎兵,在雪地裏向南直衝白旗堡。人喊馬嘶,放槍扔手榴彈,聲勢著實驚人。 郭松齡的司令部,是白旗堡車站停在鐵軌上的兩節頭等包房的車廂,目標顯著,不得不趕緊換了便衣,攜著他的妻子韓淑秀,在少數衛士引導之下,出了車站,找到一輛大車,向南面而逃。 南面是一條通向遼中的大路。郭松齡的打算是到了遼中,轉西南官道,經八角台到雙檯子,與佔領營口的部隊會合,猶可退保錦州,再作背城借一之計。 因為郭松齡本人雖然失利,但前一天從關內卻傳來了一個好消息,李景林失敗了。他本來在天津以北的北倉,設有堅強的陣地,不但布設地雷,還有電網。國民第一軍總指揮張之江,指揮韓復渠等三個旅猛攻,傷亡纍纍,卻不能越雷池一步。 於是張之江跟監視段政府的京畿警衛司令鹿鍾麟商量,將劉汝明、門致中的警衛第一、第二旅亦調到北倉,由第八混成旅旅長李鳴鐘在前線指揮。 其時關內關外白茫茫一片,這年的雪下得特別大;李鳴鐘接到張之江全面總攻的命令,與五個旅長商量,決定利用天時、地利來奇襲,官兵一律反穿老羊皮襖,拂曉在雪地中匍匐前進;到達對方陣地前面,突然響起衝鋒號,攻擊的士兵從老羊皮襖中掏出手榴彈,向前扔去,引爆了地雷,炸壞了電網,從缺口中突破了李景林的陣地,接著佔領了天津。李景林先逃入租界,後來逃往濟南,與張宗昌合流。 此外,馮玉祥又命宋哲元攻熱河,作為對郭松齡的支援。只要兩路有一路打通,關內關外聯成一片,就成了明朝末年的局面;郭松齡的智略不輸熊廷弼、洪承疇,只要後方不掣肘,守錦州與奉張隔河相拒以待變,事猶可為。 說來說去「老帥」平時恩威並用,舊部畢竟覺得倒戈不義,心懷疚歉;這份不安的心情,越近瀋陽越強烈,因此參謀長鄒作華跟東北國民軍第一軍軍長劉振東,暗地裏已倒了回去。因此,當吳俊升的騎兵長驅南下時,張學良的中路及張作相的左翼,進展亦很順利;郭松齡斷後無人,終於為騎兵第七旅王永清部下在新民以南百里的老達房村追到。 當時這對同命鴛鴦是躲在農家的菜窖中,被捕以後,解往瀋陽;郭松齡可能還存著僥倖逃命的念頭,因為當形勢逆轉時,他已通過各種關係託駐瀋陽的日本總領事吉田茂調停。這次倒戈失敗,主要原因是關東軍扯了他的後腿;他相信日本人為了「補過」,會保住他的性命。 這個推斷並不錯,吉田茂確是在十二月二十三日晚上親訪張作霖,提出兩點要求:第一、饒郭松齡一命;第二、收容郭軍,和平解決。 張作霖的回答是,收容郭軍,和平解決,不成問題;不過郭松齡的安全,因為部下已動公憤,他亦無法保證。吉田茂信以為真,趕緊派領事內山到新民一帶,相機將郭松齡接了回來。 那知那些軍頭,對付說情的人,有一套不得罪人的手法;表面敷衍,暗中搶先造成既成事實,所以不去說情還好,一說情便成了「催命判官」——張作霖等吉田茂一告辭,立即拿起軍用電話,「找騎兵第七旅王旅長!」找到了下達口頭命令:「把姓郭的小子跟他的女人,給我斃了!」這樣,到內山一到,郭松齡跟韓淑秀,早就魂歸離恨天了。 當郭松齡塊到白旗堡時,林長民偕同介紹人,曾任眾議員的同鄉李景龢,並攜學生吳少蔚,已到了過大凌河第一個要沖的溝幫子;原意是觀望風色,如果形勢不利,立即轉往營口,那裏的精監公司,有他的股份,盡可暫住。不道郭松齡得到消息,遣專差將他接了來。相見之下,郭松齡執禮極恭;晤談之間,捷報不斷傳來,林長民信心大增,發了個電報給他的姨太太,說「遼河冰凍未堅,車不得渡,」顯然已下了決心,預備隨軍一起入瀋陽,去主持民政。 那知變起倉卒,當黑龍江騎兵攻擊白旗堡時,林長民與李景龢,吳少蔚,還有他的一名聽差,住在白旗堡郊外的小寺中;一夜驚魂,到得曙色初現時,郭松齡派了一輛大車來,關照趕緊往南走。四人坐上大車走,不多遠,槍聲四起,追兵已經疾馳而至了。 於是四人下車,各尋生路;林長民的聽差,扶著他躲入一條乾溝;溝高及腰必須蜷伏而行。他披著一件水獺領直貢呢面子的狐皮大衣,狼狽礙足,行走不便,決計拋卻這個累贅,解紐卸袖,當然要伸直身子,那知剛將頭一抬,恰好飛彈如雨,連「啊喲」一聲都未曾喊出口,天靈蓋已去了一半,僕人護主,一直服侍到黃泉路上。至於饒漢祥卻比林長民見機,早就裝病回到了後方。 轟轟烈烈、震動南北的郭松齡倒戈之役,就在一夕之間,土崩瓦解,張作霖為了安定軍心,仍舊起用原來的幹部,改編「東北國民軍」。部署略定,專程作了一次大連之行。 此行是去向關東軍道謝,見了白川義則,首先表示關東軍這一次幫了他的忙,保全了他個人的顏面,萬分感激。為了報答起見,他願意傾私財以獻。說完,奉上一本日本正金銀行的私人存款簿;總數不下日幣千萬之多。 白川義則沒有想到他會來這一套,當時辭拒不受,而張作霖的態度非常懇切,白川義則決定暫且收下,再作道理。 張作霖當然看得出來,關東軍所求甚奢;所以當天晚上便裝肚子疼,要立即趕回瀋陽就醫,避免白川的糾纏。 *** 「老帥對付小日本真有一套!」由張宗昌崛起談到郭松齡消失的那掌櫃,不勝感慨地說:「可也就是因為老帥的手段太高明、太滑;關東軍怎麼也抓不住他,以致於最後不能不下毒手。鬼子的情欠不得!可恨的是咱們中國人偏偏要欠鬼子的情!」 正當那掌櫃感慨不絕地,在追憶「老帥」在世的好日子時,那家的老大為聽差請了出去;須臾回席,向金雄白說道:「金先生,有一位小姐打電話來,請您老說話;我問她的姓,她不肯說。」 「那必是榮子。」劉子川說:「居然找到這裏來了。快去接吧!」 一接電話,果然不錯;不過他是聲音中聽出來的,榮子既未自己報名,也沒有加上「金先生」的稱呼,在這面道得一聲「喂」,她隨卻就開口了。 聲音急促而低沉:「你快走吧!越快越好;最遲不能過明天上午九點!」 「為甚麼?」金雄白問。 「別問了。我沒有工夫跟你多說。聽我的,沒有錯!」說完,電話就掛斷了。 金雄白所經的風浪甚多,所以若無其事地回到原處,向劉子川說:「該告辭了!我回去還有事跟你商量。」 本來也就該是酒闌人散的時候了,於是殷殷道謝,辭出那家。金雄白仰臉看了一下中天明月,提議安步當車,慢慢走回旅館。 劉子川心知他有話要談,便關照汽車先開到旅館去等,然後靠近金雄白,一面閒談,一面故意將腳步放慢。 「你猜得不錯,是榮子打電話給我。不過,她跟我說的甚麼?你恐怕一輩子都猜不到。」金雄白依然保持著從容不迫的神態。 「既然如此,也就不必我猜了。」劉子川答說:「你自己講吧!」 「她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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