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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九


  一天晚上,侍從來報,日本在瀋陽的特務機關長菊池少將來訪。於是在小客廳中延見,菊池是穿的便衣,操著一口很純熟的北京話說,他是代表關東軍司令,來向「老帥」表達慰問之意。接著,進一步表示,關東軍尊重「老帥」的地位,也佩服「老帥」的為人,願助一臂之力,稍抒叛軍兵臨城下之憂。

  最使得張作霖心動的是,菊池居然這樣說:「關東軍願意為老帥效力,完全出於道義,也是希望東三省局面安定,絕沒有任何企圖。」

  這話可能有幾分誠意,郭松齡跟馮玉祥有聯絡,只從他改稱「東北國民軍」這一點上,即已顯然;而馮玉祥背後有俄國,是張作霖最近才聽說的。如果郭松齡能夠成功,俄國的勢力當然會在東三省擴張,對日本不利。所以關東軍為了他們本身的利益,也應該幫他對付郭松齡。

  話雖如此,張作霖可也從沒有一天信任過異族——「鬼」跟「毛子」。不要聽菊池這時候的話說得很漂亮,將來恃功要脅,多方需索,何以應付?不能不先作一個伏筆。

  「謝謝你閣下的好意。」張作霖抱拳答說:「也請轉達白川大將,說我萬分感激。家門不幸,出了個敗子,誤交匪類;關東軍的朋友,看我張作霖這個人還講點義氣,願意成全我張作霖一個人的顏面;我是求之不得。如今甚麼話也不用說,反正我張作霖不是半吊子,將來傾家蕩產,也要圖報。」

  「言重,言重!」菊池見張作霖如此表示,暗喜自己做對了;張作霖愛面子,夠光棍,落得說漂亮話。因為心中沾沾自喜,竟不曾聽出張作霖一再所強調的「個人」。

  日本方面態度的變化,多少在郭松齡意料之中,不道李景林的立場也動搖了。本來郭張協議,李景林表面中立,暗中助郭;及至郭松齡一起兵,解除了高維岩等四師長一旅長,共計五個人的兵權,送交天津,請李景林看管時,他才意識到這已是在行動上與「老帥」作對,後果十分嚴重。再打聽到白川義則與郭松齡話不投機,以及張學良派人遊說這種種因素,終於使得李景林產生了這樣一個警覺:叛張不祥!

  因此,當馮玉祥發表響應郭松齡的通電,並向李景林接洽,要求假道援郭時,李景林斷然拒絕,並且與在山東的張宗昌取得聯絡,組織了直魯聯軍,專門對付馮玉祥。

  馮玉祥的地盤在河南;河南省長、國民軍第三軍司令孫岳,力主對李攻擊,於是聯合國民第一軍、第二軍,出動兩個師、三個旅,兵分三路,北上的兩路,一路攻保定、一路攻滄州;南下的一路由楊村攻天津為主力。天津一下,向東直到榆關,跟郭松齡的部隊就接上了。

  駐守榆關的是郭松齡新編的第五軍;軍長魏益三原是先鋒,此時因為李景林的立場不穩,魏益三先鋒變成後衛,守關防李。郭松齡雖無後顧之憂,但前線卻遇到了頓挫。

  他是在獲得關東軍司令部已由遼陽進取瀋陽的情報以後,才渡過大淩河的。首先分兵佔領營口,監視關東軍由旅順大調兵北上;自己親統大軍,迤邐往東北方向推進;到達瀋陽以西的白旗堡,這天是十二月二十二,大雪紛飛的天氣。

  白旗堡東面就是巨流河,張作霖一道最後防線,就部署在巨流河東岸,臨時編組的討逆軍,以吳俊升為總司令兼右翼軍司令;張作相為左翼軍司令,而前敵總指揮就是張學良。這是他第一次親自指揮大部隊作戰;不想所打的正是「平生風義兼師友」的郭松齡,心境自然非常沉重。好在郭松齡的部隊就是他的部隊;也是「老帥」的子弟兵,所以隔河對陣,只要他用擴大器一喊話,郭松齡這面的軍心就動搖了。

  平時郭松齡本想出奇兵,用三個軍佯攻巨流河正面;另派劉偉的第二軍,自遼中東進,越過南滿鐵路,向北直撲瀋陽。討逆軍兵力有限,全部擺在巨流河東岸;瀋陽南路異常空虛,這一支奇兵成功的公算極大。但郭松齡考慮下來,還是追回了劉偉,因為怕在南滿路上發生糾紛;更怕劉偉一去「反正」、複歸張家。

  就在這舉棋不定的時候,黑龍江的騎兵,由洮南循遼西草原南下,經過四天四夜的疾馳,到達瀋陽西北;吳俊升早就帶著衛隊等在那裡。見到援軍第十四師師長穆春,問他帶來多少人馬?

  「三百五十不到。」

  吳俊升立刻下令,封鎖這一帶的村子,不准出入,以防消息外泄;到得半夜裡,集合這三百五十名片兵,在雪地裡向南直沖白旗堡。人喊馬嘶,放槍扔手榴彈,聲勢著實驚人。

  郭松齡的司令部,是白旗堡車站停在鐵軌上的兩節頭等包房的車廂,目標顯著,不得不趕緊換了便衣,攜著他的妻子韓淑秀,在少數衛士引導之下,出了車站,找到一輛大車,向南面而逃。

  南面是一條通向遼中的大路。郭松齡的打算是到了遼中,轉西南官道,經八角台到雙檯子,與佔領營口的部隊會合,猶可退保錦州,再作背城借一之計。

  因為郭松齡本人雖然失利,但前一天從關內卻傳來了一個好消息,李景林失敗了。他本來在天津以北的北倉,設有堅強的陣地,不但佈設地雷,還有電網。國民第一軍總指揮張之江,指揮韓複渠等三個旅猛攻,傷亡累累,卻不能越雷池一步。

  於是張之江跟監視段政府的京畿警衛司令鹿鍾麟商量,將劉汝明、門致中的警衛第一、第二旅亦調到北倉,由第八混成旅旅長李鳴鐘在前線指揮。

  平時關內關外白茫茫一片,這年的雪下得特別大;李鳴鐘接到張之江全面總攻的命令,與五個旅長商量,決定利用天時、地利來奇襲,官兵一律反穿老羊皮襖,拂曉在雪地中匍匐前進;到達對方陣地前面,突然響起衝鋒號,攻擊的士兵從老羊皮襖中掏出手榴彈,向前扔去,引爆了地雷,炸壞了電網,從缺口中突破了李景林的陣地,接著佔領了天津。李景林先逃入租界,後來逃往濟南,與張宗昌合流。

  此外,馮玉祥又命宋哲元攻熱河,作為對郭松齡的支持。只要兩路有一路打通,關內關外聯成一片,就成了明朝末年的局面;郭松齡的智略不輸熊廷弼、洪承疇,只要後方不掣肘,守錦州與奉張隔河相拒以待變,事猶可為。

  說來說去「老帥」平時恩威並用,舊部畢竟覺得倒戈不義,心懷疚歉;這份不安的心情,越近瀋陽越強烈,因此參謀長鄒作華跟東北國民軍第一軍軍長劉振東,暗地裡已倒了回去。因此,當吳俊升的騎兵長驅南下時,張學良的中路及張作相的左翼,進展亦很順利;郭松齡斷後無人,終於為騎兵第七旅王永清部下在新民以南百里的老達房村追到。

  當時這對同命鴛鴦是躲在農家的菜窖中,被捕以後,解往瀋陽;郭松齡可能還存著僥倖逃命的念頭,因為當形勢逆轉時,他已通過各種關係托駐瀋陽的日本總領事吉田茂調停。這次倒戈失敗,主要原因是關東軍扯了他的後腿;他相信日本人為了「補過」,會保住他的性命。

  這個推斷並不錯,吉田茂確是在十二月二十三日晚上親訪張作霖,提出兩點要求:第一、饒郭松齡一命;第二、收容郭軍,和平解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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