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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八


  邱天培與郭松齡的心腹高紀毅、劉振東是同學;到了錦州先找高、劉密談,先取得支持,方始去見郭松齡,提出一個郭、闞互利的合作計畫。保全張作相,攻倒吳俊升,讓出奉天省。換句話說:奉天張作霖、吉林張作相、黑龍江吳俊升的局面,改為奉天張作霖、吉林張作相、黑龍江闞朝璽。

  郭松齡心想,自己辛苦打出來的天下,讓張作相,闞朝璽坐享其成;而且三分有二,這叫甚麼合作?當下嚴詞拒絕,表示闞朝璽如願合力倒張,自所歡迎,不過應該將部隊交出來改編;闞朝璽調總司令部服務,待事起以後,另行任用。

  討價還價,簡直南轅北轍,怎麼樣也接不上頭。邱天培覺得僕人最甚的是闞朝璽交出軍權,還要調至總司令部;那不是有罪「察看」?

  在等候消息的高紀毅、劉振東;還有一個與邱天培亦是舊好的劉偉,一看邱天培的臉色,便知不妙;及至細問究竟,都覺得郭松齡犯了極大的錯誤,事關成敗,不容緘默,聯合兵站處處長張振鷺,向郭松齡進言。

  他們的說法是:「天寒地凍,本軍官兵,苦戰兼旬,莫如接闞朝璽的條件,以分散敵人兵力,瓦解敵軍鬥志。因為我方如答應保全張作相地位,他一定退出戰鬥,坐觀成敗;闞朝璽進攻黑龍江,吳俊升一定回顧老巢,自相火拼。而且,我方既與舊派的闞朝璽、張作相合作,則凡舊軍中平時不滿,或反對張作霖者,知道我方既可和平共處,必將群起附從,這一來便可不戰而入瀋陽。至於吉、黑兩省,可以作為第二步,等奉天底定,徐徐圖之,亦未為晚。」

  這是針對實際困難及利益而提出的分析,無論在戰略、戰術上來說,尤其是最後的一段話,很強烈地暗示,盡不妨解決了張作霖,再來解決闞朝璽、張作相。本來歷史上記載創業,總是用「次第削平群雄」的話;就是張「老帥」得有今日,亦是從段芝貴鬥到馮德麟,硬攻軟逼,一步一步打成的天下。 哪知郭松齡自信過甚,也是自視過高;心腹之言不納,而且大唱高調,不但犯了方針上的錯誤,而且也傷了袍澤的感情。

  他的答覆是:「民國以來,戰亂相連,造成割據分裂,使國家至今不能統一,實由有督辦才有軍閥;有軍閥才有內戰;所以我早就反對督辦制度,自己不作督辦,也絕對不發表任何人當督辦。如果答應闞朝璽的要求,我的主張既不能貫徹。何況吉、黑兩省軍隊,幾乎已全部調了出來,後防空虛異常,只要大家努力,早日佔領瀋陽,吉林、黑龍江可以傳檄而定,又何必借重他人?」

  他的前半段話是違心之論,事實上他就是因為沒有當上督辦,才舉兵內犯的;後半段倒是真心話,已成之局,不願他人來分功。不過,他的計算實在不夠周密;尤其是對關東軍所能發生的作用,根本沒有仔細去算過,是個自取其咎的致命傷。

  關東軍此時還沒有決定態度,一方面是因為幣原外交不主張干涉中國內政;另一面是打算渾水摸魚。所以等郭松齡一打到錦州,關東軍司令白川義則,由旅順接踵而至,開門見山地要求郭松齡承認日本跟張作霖所訂的各種條約;以不干涉郭軍行動作為交換條件。

  其實,張作霖如果真的跟日本訂了甚麼條約,又何愁郭松齡將來不承認為白川義則的要求,根本就是上海人所說的「噱頭」。原來「老帥」應付日本人有一套特殊的手法,不論是南滿鐵路總裁、關東軍司令、瀋陽特務機關長,或者東京來的官員,提出甚麼要求,他總是滿口「好,好!」倘或要簽署甚麼檔,他就會拍桌子跟部下發脾氣,「媽拉巴子,也不知道老子不識字?」部下便很婉轉地向日本人解釋:「老帥不識字,你要他看檔簽字,他認為你故意跟他開玩笑。反正說了就算,這裡就憑老帥一句話。」

  「老帥」真的不識字?不是;不過識得不多。他不但識字,還會寫字;內部命令,以他親筆「張作霖」三字為憑。只是以不識字來逃避承諾的責任而已。

  當時日本最希望的是,在滿蒙新造五條鐵路,其中敦化至圖們江的敦圖路,祈求尤為殷切;因為這條路是吉林至會寧的最後一段,如果接通,長春經大連至大阪的航程,可以利用韓國的清津港轉駁,節省三十五小時;而且內陸運輸,遠比海上來得安全。白川義則打算著郭松齡如願作這筆交易,首先就要這條路的建築權; 哪知郭松齡一口拒絕;對於張作霖私人與日本所訂的條約,概不承認。

  白川碰了個釘子,拂袖而去。第二天就送來一個照會,郭、張兩車不得在南滿鐵道二十裡以內交戰,郭松齡置之不理,白川又送來第二個照會,郭軍不得通過南滿鐵路。

  南滿鐵路自大連至長春,經瀋陽由南往北,穿城而過,京奉鐵路則為東西方向,兩路交叉之處,名為老道口,奉軍兩次入關,都能通行無阻,何以郭軍突遭平視?

  這當然不能不據理力駁,郭松齡除了覆照白川以外,密電駐京的郭大鳴,要他請前任外交總處長王正廷代向日本駐華公使芳澤謙吉交涉,芳澤表示,倘使奉軍敗退,通過南滿路,郭軍跟蹤追擊,應該不會有問題。有此保證,郭松齡越覺得在軍事上有把握了。

  事實上,「有把握」的時機已經消失了,如果郭松齡準備充分,不在錦州停留,一鼓作品設法渡過大淩河,直起瀋陽,真可以活捉「老帥」——張作霖已經打算下野了,就因為有白川義則那兩個照會,如黑夜荒郊迷路時,突然發現遙燈一點,信心勇氣都恢復了。

  這時一班「老弟兄」們,張作相、吳俊升、萬福麟、張明九、張景惠、湯玉麟等等,都在瀋陽跟「老帥」共患難。當然也有人出主意,請日本人幫忙,必可轉危為安,但張作霖好面子,覺得自己「鬧家務」,請外人來干預,顏面何存?

  就算打敗郭松齡,保住了地位,也是大損威信,以後再沒有「說句話就算」的權威。而況日本人必然提出苛刻的交換條件,許既不可,不許則徒然結怨,益發增加處境的困難。

  但是,日本人自己示惠,情形自然不一樣。共患難的一班「老弟兄」也覺得,老帥的「這一寶」未必就輸,所以當張作霖在一次會議席上表示,能抵抗就抵抗,不能抵抗就放棄奉天,請大家亦作一預備時,吳俊升站起來說話了。

  他是大舌頭,口才又不好;加以激動的緣故,越發結結巴巴地說不清楚。好半天才弄明白他的意思,他要自己帶兵去打「郭鬼子」,勸「老帥千萬不能離開奉天一步,一離開人心就散了。」又說:「那時候東三省的天下,不是郭鬼子的,就是日本鬼子的。」

  最後這句話,卻使得張作霖悚然動容。東三省天下如果是「郭鬼子」的,不過自己一時面子難看,總還有捲土重來的機會;倘或日本人乘機得勢,那就太不能令人甘心,也太對不起東三省的百姓了。

  因此,他答應吳俊升,絕不離開奉天。但是,吳俊升能調動多少人馬;關東軍幫忙到如何程度;以及躲著不敢見他面的張學良,能不能策動郭松齡所控制的部隊「反倒戈」,或者拉回多少人來?一無把握,每天除了大罵張學良「誤交匪類」以外,甚麼辦法也拿不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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