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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五


  他不肯作願意「深談」的承諾,證明他跟敖占春的看法是有距離的;仍舊不太相信榮子。這使得金雄白的心又熱了,急於想找一個能夠證明榮子愛國的方法出來。

  「我倒有個辦法,」敖占春說:「你不妨跟她說,願意把她送到上海;她的家屬,由子川兄替她照料;不過日本人方面所發的通行證,要她自己想辦法。看她怎麼說?」

  金雄白同意這個辦法,算是獲得了結論。飯罷仍回旅館,首先去看黃敬齋向他表示歉意;然後就在陽台上喝咖啡閒談,等榮子來了,再作出遊之計。

  「令友來過了?」金雄白問。

  「來過了。」黃敬齋說:「他是我們『廉大使』的秘書;在這裏才一年,聽了『康德皇帝』的許多笑話。」

  所謂「廉大使」,是汪政府派在「滿洲國」的「大使」,名叫廉隅。溥儀視之為「自己人」,常常召見;但每次都有「御用掛」吉岡安直陪著,所以不能說甚麼私話;有一天召見時,吉岡安直有事離開了片刻,溥儀總算找到機會說了一句私話。

  「你們知道那句私話是甚麼?誰要猜到了,我請客。」

  「既然如此,就不必猜了。」劉子川說:「請你自己說吧!」

  「他跟廉隅說:『日本的紙煙壞透了,簡直不能抽。廉大使,你能不能替我弄一箱大炮台來?』」

  「果然是怎麼樣都猜不到的一句私話!」劉子川問:「後來呢?」

  「自然照辦不誤。南京用『外交郵袋』送來一箱大炮台;作為『政府』的禮物,日本人也不好說甚麼?」

  「這,我可就不大明白了。」金雄白問敖占春,「何以不請你們駐南京的『大使』代辦?」

  「不行!」敖占春答說:「從南京寄來的東西,一樣也要檢查;違禁品不管寄給誰,都得沒收。宮裏要的外國貨,只有一樣例外,那就是藥。」

  「日本藥不是也很好嗎?」金雄白問。

  「他不大相信日本藥。」敖占春答說:「由於莊士敦的關係,溥儀是很西洋化的;對英國貨更有好感。」

  「日本人倒不提抗議,為甚麼相信西洋藥,不相信日本藥?」

  「這有個道理,成藥不能亂服,不然無病反而致病;日本人故意這樣縱容他,自是居心叵測。」

  「你的意思是,巴不得他自己亂服成藥,弄出致命的病來?」

  「對了,讓他慢性自殺。」劉子川證實了敖占春的話,「他最怕死;疑心病最重,所以左右有醫藥常識的人,明知不妥當,也不敢勸他;也不能說那一種藥不好。有一次,他嫡親的一個小侄子,無意中說錯了一句話,挨了他一頓好打——」

  原來溥儀有痔瘡,須用坐藥;他的一個小侄子從未見過,覺得很稀奇;無意中說了一句:「倒很像一顆子彈。」這下觸犯了溥儀的忌諱;他的忌諱是由疑心病而來的,認為這種說法就是在咒他「吃子彈」。於是授意其他晚輩,給了這個小侄子一頓板子。

  溥儀的侄子很多,除他的胞弟溥傑、溥任的兒子,以及他的胞叔載洵、載濤的孫子,以及道光一系長房曾孫貝子溥倫的兒子毓崇;小恭王溥偉的兒子毓詹,亦都在長春。

  「他那些侄子,實在都不願意跟他;身為『王子』沒有榮華富貴可享,受罪倒有份。」劉子川說:「他那些侄子,大概都在二十歲左右,可是一個個都在『修道』,每天要『入定』;結了婚不准回家;還有的在床頭掛一張『白骨圖』,一天到晚,捏訣唸咒,活見鬼!」

  「這真是聞所未聞了!」金雄白詫異,「又何致於如此?」

  「那都是因為『康德皇帝』內心空虛,又怕死,每天問卜算卦,看那些怪力亂神的書入了迷,所以教他的侄子也跟著他修道。他自己每天都要『打坐』,那時不准有一點聲音。可是人聽話,禽獸可不懂人言;有一隻大白鶴,高氣興來就要叫一下子。鶴唳空庭,那聲音之高而且銳,可想而知;每每把這位『皇上』嚇得跳了氣來;於是他『傳旨』:如果鶴叫一聲,管鶴的聽差就得罰一毛錢。果然,鶴就不叫了。」

  「怎麼呢?」黃敬齋興味盎然地問:「莫非這隻鶴倒像年羹堯的部下,可以不奉聖旨,就只聽管它的人的話?」

  「非也!」劉子川說:「那個聽差錢罰得多了,仔細研究,悟出來一個道理。鶴唳之前,先要伸脖子;等它一伸脖子,搶先給它一巴掌,鶴護疼一縮脖子,自然就不叫了。」

  「妙!不過那時候要一眼不眨地盯著鶴看,也是件苦事。」

  「在他身邊侍候的人,無一不苦。最可憐是一些類似小太監的童僕。」說到這裏,劉子川面色顯得很凝重,「你們知道那些童僕是甚麼人?」

  是反日誌士的遺孤。日本人知道中國的倫理觀念,父仇不共戴天;所以用個慈善團體的名,將那些孤兒集中氣來,改了姓名,施以奴化教育。溥儀知道了這件事,便要了十幾個到宮裏,當小太監使喚。

  聽說是去「伺候皇上」,那些孤兒都抱著很大的希望,以為生活一定會比慈善會中來得好;沒有被選中的,無不艷羨不止。那知全不是這麼一回事!

  到了宮裏,吃的是最壞的高粱米,穿的是破爛衣服,每天十幾小時的勤務以外,晚上還要坐更守夜;動輒得咎,挨打挨罵是常事。即令沒有過錯,溥儀和他的親族,如果心裏不高興,隨時可以拿這些童僕出氣;有一間專為這些苦命孩子所設的「禁閉室」,是間黑屋子。在這樣重重折磨之下,十七八歲的青年,看上去猶如十二三歲的孩子。

  有個童僕叫孫博元,受不住這種苦楚,幾次想找機會逃走。第一次被抓了回來,毒打了一頓;可是他還是想逃。宮裏是裝了暖氣的,他以為通暖氣管的地道,可以通到外面廣大的天地,那知道鑽了進去,就像進了迷魂陣,轉來轉去,轉了兩天兩夜,也沒有找到缺口。

  可想而知的,孫博元在裏面又饑又渴;饑猶可忍,渴則難當,悄悄兒鑽出來想找水喝,那知地道口狹,一出頭就被管理員發現了。

  溥儀接到報告,隨即「傳旨」:「讓他先吃點東西,再管教他。」事實上是早就被「管教」過了,遍體鱗傷,奄奄一息。溥儀這時已很相信輪迴嫁禍之說;深怕孫博元一死,化成厲鬼來向他討命,急忙派「御醫」急救,到底沒有將一條小命保住。

  這一來,溥儀大起恐慌;親自在宮內所設的佛室中,磕頭唸經,超度孫博元往生極樂。同時又下了一道命令,凡是平時打過孫博元的僕徒,在半年以內,每天要打自己的手心,作為懺悔的表示。

  ▼第八章 春夢無痕

  (在楊麗的皮包中摸到一支手鎗。)

  就這樣談溥儀談到落日昏黃,榮子翩然而至,穿的是一件鵝黃色薄呢旗袍,外罩咖啡色的短外套,臉上薄施脂粉,而且新燙了發,越顯得艷麗,所以一出現更令人矚目。

  四雙眼盯住了看,自不免令人發窘,「怎麼啦?」她強笑著問:「是那兒不對勁嗎?」

  「太對勁了!」黃敬齋對金雄白說:「女為悅己者容。看榮子這身打扮,就知道她心情很好。」

  「這話倒是說對了。」榮子接口便說;向金雄白瞟了一眼。

  「艷福可羨。」劉子川說:「不過敬齋兄似乎失意,這是我效勞不周。」

  「呃,」榮子搶著說道:「我替黃先生介紹一個朋友,好不好?」

  「當然好!」劉子川問:「是怎麼樣一個人?」

  「長得很健美,也很健談。我看跟黃先生的性情很對路。」

  「對,對!」劉子川問:「人在那裏,我派汽車去接。」

  「等我先打個電話,不知道是不是在拍影片。」

  「怎麼?是電影明星?」黃敬齋大感興趣。

  「是『滿映』的電影明星嗎?」劉子川問道:「你倒說是誰?看我認識不認識?」

  「是楊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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