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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〇


  「喔,」金雄白這才想起自己說過的話,但卻記不起談到甚麼地方。「你剛才提出一個甚麼問題?我認為需要面對面談。」

  「我說,我的要求恐怕太高、太多;變成不近人情。」

  「沒有關係!我知道你的問題不簡單。你先說了,我們再商量。」

  「我唯一的顧慮是我的母親。我走了以後,相信劉先生會照顧她的生活;可是,我們不能替劉先生惹來很多麻煩。」

  「你是說,你走了以後,你母親的安全會有問題?」

  「一定的。」

  「這一定會有的威脅,來自那一方面?」

  這一問,榮子需要稍為考慮一下;但很快地就想通了,談問題已談到了這樣的程度,還有甚麼需要保留的?

  於是她說:「自然是日本人方面。」

  「還有呢?」

  「沒有了。」

  金雄白怕她具有雙重間諜的身分,事情比較難辦,所以聽她這樣回答,不由得松了一口氣,「你的問題比較單純。」他說:「你說你的要求太高太多,當然是自己有了答案了。請你說吧!」

  「我想,最好把我母親先送走;或者,等我一走,我母親立刻也能離開這裡。」

  但當問到她母親的情況時,榮子卻不肯多談;她的說法是,談起來傷腦筋,她不願犧牲她的美好時光。

  金雄白認為她是出於體貼的情意,而且覺得沒有劉子川在場,也談不出一個結果,所以不再多問。一番戲水之余,羅帷同夢,不知東方之既白。

  到得近午時分,金雄白方醒;伸手往裡床一摸,知道榮子已先他起身。但等他起床一看,卻不見榮子的影子,桌上卻有一張字條,用書眉的炭筆寫的是:「不忍打破你的好夢,我先回家;下午四時再來。」下面印著鮮紅的一個唇印,極其清晰;連細緻的紋路都很清楚。金雄白不由得親了那個唇印;還隱隱聞到口紅的香味。

  就在這時電話鈴響了,是黃敬齋的聲音,「還在床上吧?」他問。

  「不,起來了。」金雄白笑著問道:「怎麼樣?宵來『被翻紅浪』,總有一番旖旎風光吧?」

  「唉!」電話中傳來重重的恨聲,「這趟交了『和尚運!』」

  「從未聽說過甚麼和尚運!」金雄白越發好笑,故意問說:「此話怎講?」

  「那還不容易明白;合該孤獨宿。」

  「怎麼?」金雄白一驚,「又是半夜裡走人?」

  「人倒沒有走,不過沒有甚麼『被翻紅浪』;至多『上下起手』而已」黃敬齋又說:「我也不知道是真是假,她說身上來了;身上是有『蔻丹』。」

  「蔻丹」是一種名牌口紅;金雄白不免奇怪,轉念才懂,他是指 KOTEX;便即答說:「是真的。你不要懷疑她在你面前『擺噱頭』。」

  於是電話中傳來詫異的聲音:「這件事,你怎麼能肯定?」

  「她在路上就告訴榮子了。」

  「啊!」變成寬慰的聲音,「那還差不多。如果當我『阿木林』,那就沒有意思了!回頭我到你那裡來。」

  放下電話,金雄白心裡在想,虧得榮子事先說過;也虧得自己有那開玩笑的一問,才有機會說明真相。聽語氣黃敬齋對楊麗原是有誤會的;這個誤會如果不獲澄清,會使黃敬齋對楊麗重作評價,很可能對「移植」她以上海一事打了退堂鼓。楊麗的錦繡前程,也許就此斷送。

  金雄白心想,若非自己知道內幕,如說楊麗和黃敬齋同床各夢,這話不管是出之於誰的口,都是不能令人置信的,是事實確而如此。這就像參加了汪政府,已落了個漢奸的名聲,若說本心仍舊向著遷至重慶的國民政府,一樣令人不能置信,道理是差不多的。

  不過,自己這回在長春,激于一時義憤的舉動,多少可以表明心跡。轉念及此,不免自我欣慰;但是,回到上海,可能會有麻煩,是不是還有足夠的工夫去為榮子作任阿安排,實在是個疑問。

  正在一個人亦喜亦憂,心事栗碌之際,劉子川來了;進門便問:「榮子呢?」

  「她早就走了。下午還會來。」金雄白問道:「你找她有事?」

  「我想問她一句話。」劉子川略停一下說:「我今天上午得到一個相當可靠的消息,榮子跟日本的外務省與情報局都有關係。」

  金雄白大為訝異,「真的嗎?」他問:「甚麼關係?」

  「當然不是甚麼重要的關係,無非替日本外務省、情報局做一點搜集情報的工作而已。不過——」劉子川咽了一口唾沫,很吃力地說:「就這樣,問題也就不簡單了。」

  「你是說她的問題。」

  「同時也是你的問題。」

  聽這一說,金雄白心中不免一跳;力持鎮靜地說:「子川兄,如果我有了問題,難免會讓你受累,請你老實告訴我,讓我自己來考慮。」

  「你誤會了!」劉子川接口說道:「我並非希望不致於受累;你亦不必為我考慮。重要的是,需要瞭解事實真相。這一次你們來開會,幕後策動的,就是日本內閣的情報局。而榮子恰巧跟那方面有關係,可能是巧合,也可能不是。」

  金雄白想了一會說:「我認為榮子跟那方面有無關係,是一回事;情報局是不是賦予她在我們身上做工作,又是一回事。子川兄,你說是嗎?」

  「是的。」

  「如果說,我們正好要到哈爾濱,又正好遇見受日本情報局之命,要做我們工作的榮子,這個巧合是太巧了。」金雄白又說:「而且我跟敬齋決定到這裡來玩兩天,是倉卒之間決定的事;即令我們是日本情報局的目標,這時也不過剛剛將我們的行跡弄清楚,不會說是我們一到已經有他們部署的人在等著了。所以,我覺得沒有甚麼問題。」

  「你的分析很正確。不過榮子也可能在開會之前,就已接到命令;目標不是專對你,是對所有從關內來開會的人。」

  由於金雄白對榮子的信心十足,劉子川亦不好再說甚麼。當然,在這樣的情況之下,金雄白要談榮子的要求,亦覺不合時宜,所以等黃敬齋一來,不過閒談閒談而已。

  雖說閒談,卻非與在座的人毫不相關,提到楊麗,便有好些趣事可作談助;同時也很可供黃敬齋作參考。劉子川與金雄白的情緒都在低潮,話中不知不覺地流露出麻煩少惹、閒事少管的意味;因而影響了黃敬齋的本意。至少,原來只要楊麗能到上海,一切都不成問題的想法,是動搖了。

  於是,黃敬齋覺得有些事先要弄明白;其中最重要的,就是昨天他在下車時向金雄白提出的要求。

  「我昨天跟你談的那件事,你覺得怎麼樣?」

  金雄白一楞,「甚麼事?」他說:「我一時想不起來了。」

  「那麼我再說一遍,捧楊麗我出力,你出面。」

  「喔!」金雄白信口答說:「那不是買了炮仗請別人放嗎?」

  這個說法是容易引起誤解的,意思好像他要在楊麗身上撿個現成的便宜。黃敬齋當然也知道,金雄白不是「半吊子」;不過對他回答這樣輕率,卻有不滿之意。

  「我不是請你放炮仗;而是想問問你,願意提供一個可以讓炮仗爆起來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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