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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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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客中驚艷 (旖旎惆悵的一夜。) 懶散而又恬適的金雄白,從一醒來腦中便浮起無數新鮮而甜美的記憶;及至鼻中聞到散發自榮子秀髮間的香味,就像聞了嗅鹽一般,懶散的感覺,頓時一掃而空,從枕上轉臉去看榮子。 他看到只是榮子的披散著的一頭黑髮,與色如象牙的渾圓的肩頭;他忍不住想享受美妙的觸覺,卻又不忍擾她的清夢,躊躇好一會,才輕輕地伸出手去,很小心地搭在她的胸前,隔著輕柔的絲質睡衣,觸摸到的是富彈性而又溫暖的一團肉。 榮子似乎不曾被驚醒,而其實她根本是醒著,她慢慢地伸手覆在他的手背上,然後緊緊地握住了他的食中兩指,就像小女孩牽著大人的手走路那樣。 「榮子!」金雄白輕輕地喊。 「嗯。」她答應著,卻未回面。 「你做了夢沒有?」 「做了。」榮子反問,「你呢?」 「當然做了,否則為甚麼問你。」金雄白一面輕柔地撫摸著,一面靠緊身體,從她的髮絲中將聲音透過去:「我做的夢先很有趣,夢見我在跑馬廳,春季大香檳中我買的馬,一路領先——」他故意不說下去。 「後來呢?」榮子如他所期望的,翻過身來,面對面地問說:「到終點仍舊是第一。」 「不知道。」 「怎麼會呢?」 「怎麼不會?有個冒失鬼從背後撞了我一下;一驚而醒,自然就不知道那騎馬贏了沒有?」 「真可惜!」 「是啊,我不知道你有沒有這種感受,好夢不終,突然驚醒,心裏有種說不出的空虛,不過,今天我的感覺不同。」 「怎麼不同呢?」 「因為醒來比夢中更好。」他摸著她的臉說:「有你填補我失落好夢的空虛。人間到底勝於天上。」 「你是說真實勝於夢境?」 「正是這話。」 「可是,你怎麼能證明,現在不是夢境,那匹一路領先的馬,不是真實?也許你的馬早就贏了,正等著你拿馬匹去領獎金呢!等我看看,你的馬匹擱在那個口袋裏了。」說著,她伸手到金雄白去亂捏亂摸;金雄白怕癢,又笑又躲,最後兩人扭成一團。 二人又經歷了一次由興奮到懶散的過程,金雄白問道:「榮子,你讀過莊子沒有?」 「只聽見這部書名。」 「你看過京戲的蝴蝶夢、大劈棺沒有?」 榮子想了一下說:「看過,那年童芷苓到哈爾濱來,常唱這齣戲。原來你說的莊子,就是莊周?」 「對了。」 「到底有這個人沒有?」 「當然有。不然怎麼會有這部書。」金雄白又說:「你剛才的話,就跟莊子的說法一樣;不知蝴蝶之夢莊周,還是莊周之夢蝴蝶。所以我以為你看過莊子。」 「沒有。」 「沒有就更了不起。證明你也有像莊子那樣豐富的想像。」 「謝謝你,太誇獎我了。不過,我覺得一個人的想像還是不要豐富的好。」 「你倒說個道理我聽聽。」 「想得越多越痛苦。」 金雄白完全同意她的看法,卻不願表示任何意見;不過眼色中示意,樂於聽她的見解。 「尤其是自以為一定能如想像的事,結果並未出現,想像落空;更是最痛苦的事。」 「這只可說是希望落空。凡是希望都帶一點主觀的成分;所以,」金雄白特別強調,「這種痛苦,應該說是感情上的痛苦。」 「感情亦由想像而來。」榮子針鋒相對地回答,「沒有想像,就沒有感情;尤其是對於一個遙遠而陌生的對象。」 他不明白她的話,意何所指;只覺得她的語言有味,便即笑道:「你這個遙遠而陌生的對象,不會是我吧?」 「怎麼會是你?我們現在不但不陌生,而且距離最近了;近得只能容得下一個人。」 「容得下一個人?」金雄白反駁著說:「男女之間的距離,能容得下一個人,就不能算最近。」 「那是沒有辦法的事,也許必須容納兩個、三個;甚至五個。」 「你的話說得很玄、有點、有點——」 「有點甚麼?」 「沒有甚麼。」 「你不對!」榮子率直指責,「既然我們的距離,近得不能再近了,有甚麼話不能說?」 「有句話,我是開玩笑的;你如果不會生氣,我就說。」 「開玩笑的話,我怎麼會認真?」 「我是說,你剛才的話很玄,有點上海人所說的『十三點』的味道。」 榮子笑了,「這話也不是你第一個人說。有一次我跟一個也是上海來的客人,談不到三五句。他就不悄地罵一聲:『十三點』。我想想也是,人家是來尋歡作樂的,你跟人家談嚴肅的人生問題,不是十三點是甚麼?」她略停一下又說:「那知道我今天又做了十三點。」 能有這樣的自知之明,金雄白才確知她有深度;亦就更為欣賞了。「我們再談剛才的問題,」他說:「請你解釋必須容納兩個、三個,甚至還是五個的理由。」 「我先問你,男女之間,甚麼時候,距離最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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