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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八


  「其實你是知道的。你剛才說,大概是不慣的緣故;又說『在山泉水清』,只怕還是人家人,這話一點都不錯。」

  「那麼錯在那裏呢?你說的情形,跟劉子川所安排,完全不同。」

  「問題就在這裏。當時我一看情形不同,而且神情也不像風塵中人,就問她說:『劉大爺說你身材長得高大,我一點都不覺得,那是怎麼回事。』她說:『那是她的小姑。』我更覺得奇怪,於是問了好半天,才弄清楚是怎麼回事;據說——」

  據說她的小姑,真正的「王小姐」,本來是個吧娘,現在已經不幹這營生了。劉子川不知道怎麼想到她,派人去找,為王小姐一口拒絕,而劉子川手下的人說:「劉大爺的面子,你們非給他圓上不可」。但王小姐執意不從;無可奈何之下,只好由她的嫂子代為應此徵召。

  「這就奇怪了!」金雄白問說:「這也是能強人所難的嗎?而且,為甚麼對劉子川這樣服從?莫非有別的緣故在內?」

  「對了!」黃敬齋低聲說道:「我跟你要研究的,正是這一點。看樣子,劉子川有個情報組織,找人來陪我,是一種『工作』;她之來,是因為出於組織上的命令,既然小姑堅持不允,就只好她做嫂子的犧牲了。」

  「那,該怎麼辦?」

  「你自己想呢?」

  「如果是我個人的事,我自有我的應付之道;不過,像這樣的情況,我們休戚相關,不能不先跟你商量。」

  金雄白想了一下說:「如果我是你,一定會尊重對方的意見。她願去則去,願留則留;不過她雖留了下來,要你自己守得住。」

  「我當然不必勉強她,天下女人多得很,何必非佔有她不可?不過,同床異夢,味道缺缺;我想打發她走,你看怎麼樣?」

  「這最好也要看她的意思,如果她很樂意,當然無可話說,倘或面有難色,你的好意就變成害她了。」金雄白又加了一句:「我認為你的懷疑很有道理,這事的處理總以慎重為宜。」

  黃敬齋對他的話,是充分理解的;如果半夜遣走王小姐,劉子川一定會追問原故,可能會疑心她慢客,或者洩露了行藏。前者是掃了劉子川的面子;後者問題更加嚴重。這樣想著,便決定了態度。

  「好吧!」他一面起身,一面說道:「今天我就好比『借乾舖。』」

  「只要人家願意,濕舖也不妨。」

  黃敬齋苦笑著轉身而去;金雄白正在賬單上簽字,不道黃敬齋去而復回,神神秘秘地問道:「不要『卯金刀』在我們兩個人身上做工作吧?」

  「不會的。」金雄白很有信心地說:「我們是敖占春的朋友,絕不會。」

  「總是小心點的好。」

  這句話,倒讓金雄白聽進去了;所以回到自己房間,絕口不提此事,不過心裏當然丟不開,尤其是劉子川的身分煞費猜疑。因為如此,雙手捧著只倒了少許白蘭地的卵形大玻璃杯,不斷晃蕩,很容易地讓人看出來,他心中有事。

  一瞥之間,看到榮子在擦拭他面前的酒漬,方始警覺,自己冷落了榮子,便即歉然笑道:「對不起!我想一件事想出神了,以致忘記有你在這裏,真是荒唐。」

  「金先生,太客氣了。」榮子微笑著問:「你的心事想好了沒有?」

  「不是甚麼丟不開的心事。想明白了就行了。」

  「那好!我怕我說話會擾亂你的心思。」

  「不會,不會。」金雄白喝一口酒,取了一小塊燒鹿脯,放入口中,津津有味地咀嚼,雙眼自然盯在榮子臉上。

  「金先生這趟出關是來觀光?」

  「名義上是開會,實際上是觀光。」

  「你覺得關外怎麼樣?」

  金雄白心想,這句話如果是無甚意義的閒談,大致是這樣問:你覺得關外好不好?或者問他觀光了那些地方?如今籠通問到「怎麼樣」,涵蓋面很廣;而且看她眼中是一種討論問題的神色,就更不願率爾作答了。

  當然,要閃避,或者探索這句話的真意是不難的,「你說那方面怎麼樣?」他反問一句。

  「我是說我們這裏老百姓的情形。」榮子問道:「金先生,不知道你是不是明了?」

  金雄白突然衝動,幾乎脫口要說:「我到這裏來,就是要看看老百姓的情形。」但伴隨這個衝動同時浮起的,卻是高度警覺。因而很沉著地先喝一口酒;酒杯的口徑很大,罩住了半個臉,也就遮掩了他的表情;方便的還不止於此,更可以從酒杯邊緣射出探測的視線,看她是何表情?

  她的表情也顯得很深沉;而過於沉靜的眼神,看上去總像帶著些憂鬱,這也就更突出了她的嫻雅的氣質。金雄白在風塵中閱人甚多;竟也不免怦怦心動;很自然地聯想到了黃敬齋的戲謔之詞:「動物越轉越醜;人越轉越漂亮。」

  一念未畢,驀地裏想到,她所說的:「我們這裏的老百姓」這句話,正確的解釋是甚麼?如果是指中國人,她不應用「我們」二字;因為她應該算作日本人。

  於是,他毫不遲疑地要求澄清這個疑問,而且措詞相當坦率,「你有雙重國籍,是日本人,也是『滿洲國』人;如果你所說的『我們這裏的老百姓』,是指你們的雙重國籍的同胞,那麼,」他說:「依我看,境況還不錯。」

  「不!金先生,」榮子遲疑了一下,終於說出口來,「我不是日本人。或者說,本來可以算日本人,現在早就不是了。」

  「這話似乎很費解。」

  「我說明白了,金先生就知道了。我的父親是中日混血兒,是日本人;可是,在生下我不久,就遺棄了我的母親;同時因為並非合法的婚姻,所以我不能取得日本的國籍。」她突然昂起臉來,「就能取得,我也不要!」

  這是感情自然的流露,金雄白瞭解她因為她父親的薄倖而恨日本人的道理;便用撫慰的語氣說道:「很抱歉!我不該問到你的身世,觸動了你心裏的隱痛。」

  「不!我反倒覺得心裏好過些。」榮子又說:「在我母親最困難的時候,有一位好心的中國人,無條件地幫助我母親;後來我母親就嫁給了他,跟著我繼父,做了中國人。」

  「啊,」金雄白說:「我很高興你能成為中國人。」

  榮子深深看了他一眼,「可是,成了『滿洲國』的中國人很苦。」她說:「金先生也許還不知道。」

  「不能說不知道。不過並不深知。」他怕榮子沒有聽懂,特地又加了一句:「就是知道得不多。」

  由此開始,話題逐漸趨向輕鬆,在榮子是覺得有義務製造比較「羅曼蒂克」的氣氛;而金雄白卻是逃避現實,因為他知道如果再談東北的「民生痛苦」,可能會牽引出讓他難於應付的局面。

  於是在收音機所播「朔拿大」的輕快旋律中,依依低語,直到彼此都覺得情緒成熟了,才去相擁入夢。夢迴時,曙色已從窗簾的縫隙中悄悄溜進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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