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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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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大爺,好久沒有來了。」來招呼的是個中年婦人;只聽她一口純粹的東北口音,不看她的面貌,不會想到是白俄。「瑪利,今天陪關內的朋友來玩,你可別讓我丟面子。」 「怎麼會?」瑪利答說:「我們從來不敢怠慢客人;又是劉大爺的貴賓,更不敢了。」 接著,瑪利一一請教「貴姓」;劉子川介紹完了問:「你找那幾個人來坐?」 原來這洋式茶店有女侍伴坐,論時計酬;瑪利便是這些女侍的頭腦,都叫她「媽媽」;說穿了便是鴇兒。 當下瑪利說了幾個「花名」,劉子川關照「都叫來看」。於是一下子來了六個,其中倒有五個「二轉子」,不過不全是中俄混血兒。當然,即令是「日俄衝突」的「戰果」,也會說中國話;金雄白挑的那個榮子就是。她生得小巧玲瓏,皮膚白;眼睛極大,頭髮極黑,鼻子既不高、也不大,只覺得在那雙大眼與菱形的嘴之間,聯繫得恰到好處。是個不可方物的混血美人。 「金先生,」榮子照例寒暄:「貴處是?」 金雄白心想,說江蘇青浦,她未必知道;而且在「滿洲國」問籍貫,在他看來有特殊意義,所以特意答說:「我是中國人。」 「喔,」榮子接口說道:「我也是中國人;四分之一的中國人。」 「怎麼叫四分之一?」金雄白想一想說:「想來是你的祖父、祖母;或者外祖父、祖母有一位是中國人。是嗎?」 「是的,我奶奶是中國人;現在說,是『滿洲國』人。」 金雄白本想說:「滿洲國」人也是中國人。但這裏不是官式場合,辯之無益;而可能多言賈禍,為劉子川、敖占春增加麻煩。所以改口問說:「還有四分之三呢?」原來榮子的家庭,有複雜的國際背景,除了祖母是中國人,父親是日本人以外,還有一個俄國籍的外祖父與一個朝鮮籍的外祖母。 聽她說明身世,金雄白說道:「這不就是『四轉子』嗎?」 劉子川、敖占春、黃敬齋無不大笑;笑停了,黃敬齋說道:「這也可以說是『大東亞共榮圈』的結晶。」 這個譬喻,謔而近虐,劉子川、敖占春為了客人的安全,不敢再笑;榮子與她的女伴們莫名其妙,爭著詢問發笑的原因。劉子川便說了「四轉子」這個名詞的來歷;接著又說「動物越轉越醜,人越轉越俊。」 虧得有這句話,才不致於唐突美人;至於「大東亞共榮圈的結晶」那句話,不必解釋,也都能默喻其意。金雄白怕榮子讓人這麼肆意調笑,心裏會不高興,便緊握著她的手,作為撫慰;榮子會心不遠,報以一笑。笑時露出兩排整潔瑩白的牙,十分嫵媚,金雄白不免心中一動。 這時瑪利親自送了茶來,一把大銀壺中,倒出來的是濃得發黑的紅茶;以俄國茶磚用文火熬煮,既苦且澀,無法下嚥,所以要加上大量的糖,再澆上極濃的羊奶,猶如蒙疆的奶茶,只是不加鹽而已。 籍隸江南的金雄白和黃敬齋,喝慣了龍井、碧螺春等等清茶,如何消受得了這樣的異味?因此一個個蹙眉搖頭,淺嘗即止。 「吃不慣不是?」劉子川雖是山東人,到東北卻是「九一八」以後的事;所以他也有過同樣的經驗,「一到喝慣了,自秋至春,簡直不可一日無此君。」 「我相信也是如此。苦寒之地,非這樣的飲料,不足以祛除陰濕。不過,」金雄白無可奈何狀,「今天可是敬謝不敏了。」 「那麼喝酒吧!」 「這裏,」敖占春問:「也行嗎?」 本來是不行的,茶店是茶店,酒吧是酒吧;行規彼此尊重,不容侵犯。但偶而破例,說起來只是主人敬客,亦無不可。 於是瑪利去拿了酒來,很純的伏特加;還有一大盤魚子醬。金雄白識得行情,這一下要花劉子川好些錢,心裏覺得很過意不去。 「喝得來嗎?」榮子一面倒酒;一面很體貼地向金雄白說:「如果覺得酒太兇,我替你去拿啤酒。」 「對了,我也只能喝啤酒。」黃敬齋接口,「這伏特加太兇了,而且有股怪味。」 最後那句話,大可不說;金雄白心想,劉子川很難得地在這裏要了伏特加,客人不但不欣賞,而且還有不中聽的話,做主人的豈不窩囊。 這樣一想,便改了主意,「我喝伏特加。」他說:「在上海要喝這麼地道的伏特加,吃這麼新鮮的魚子醬,根本就不可能。」 他的話彌補了黃敬齋的失言;劉子川很高興地舉杯說道:「請、請!」說罷「咕嘟」一聲,一小杯酒已經下嚥。 主人乾了,客人不能不乾;但這杯酒下去,心裏在說:五臟廟要造反了。 那杯酒入喉,火辣辣的一條線,直下丹田;金雄白也嘗過不少烈酒,不管貴州茅台、瀘州大曲、洋河高粱,以及北方燒鍋頭,都不及伏特加來得兇。 「好傢伙,」他說:「真是領教了。」 話猶未完,一個名叫伊娃的中俄混血兒,卻又來敬他的酒了。金雄白不甘示弱,又「領教」了一次「好傢伙」。 「吃點東西,壓一壓酒。」榮子將一小塊上面佈滿了黑魚子醬的麵包,送到金雄白的口中;隨又問說:「金先生,你以前到哈爾濱來過沒有?」 「不但哈爾濱沒有來過;到東北也是第一次。」金雄白問:「你呢?到南邊去過沒有?」 「沒有。往南,最遠只到過奉天。」 「你想不想到上海去玩玩?」 一聽這話,榮子的雙眼頓時發亮,眸子像兩枚黑寶石似地,閃出動人的光芒;但當她的感受還沒有完全吸收時,她那雙眼睛突然轉為抑鬱,搖搖頭說:「不!」 金雄白大惑不解,不知她何以有此變化莫測的表情;好奇心起,頗有探索原因的興趣。轉念又想,萍水相逢,又在客邊,而且多少帶著避難的性質,亦就多少是在亡命途中,何必多事?於是,那份好奇心很快地消失了。 但是酒精卻在他的血液中開始了作用;因此,對榮子這個「人」的興趣,卻更增加了。他心裏在想:如果我是劉子川,察言觀色,一定會作安排,讓遠客盡歡。轉念到此,不由得抬眼去看東道主人。 巧得很,劉子川也正在注意他;視線相接時,他微笑問道:「怎麼樣?」 這一問,可作兩種解釋,一種是問他對榮子是否滿意;一種問他有沒有進一步的打算?金雄白認為前一種解釋比較妥當;便攬著榮子答說:「很好!」 事實上,這也就等於兼作了後一種解釋;劉子川點點頭,站起身來,在另一張空沙發上坐下,接著,招招手找了瑪利去談話。 顯然的,金雄白的估量,完全正確。等劉子川回到原處,瑪利隨即向榮子作個手勢;她告個罪,離座而去,更可以證明是在作「安排」。 「敬齋兄,」劉子川問道:「你怎麼樣?」 「我喝啤酒。」黃敬齋舉著大酒杯說:「我倒覺得還是我們自己的怡和啤酒好。雜七雜八的日本啤酒、俄國啤酒都沒有意思。」 何謂「雜七雜八」?而且喝的是日本太陽牌啤酒;並無俄國啤酒,又怎麼知道「沒有意思」? 「上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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