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高陽 > 粉墨春秋 | 上頁 下頁
一〇五


  「你請說。」

  劉子川點點頭,拍了兩下手,等駒井入內;他用韓語跟她交談,兩人商量了好一會工夫,駒井方始退出。

  「今天可以試她一試。回頭她到了旅館,你跟她說,有一個機會,可以讓她立刻坐外國的貨船,先到歐洲,再轉上海。馬上就得走,看她的反應如何?」

  金雄白想了一下問說:「是不是連回家——」

  「當然不能回家。」劉子川截斷他的話說。

  「如果她提出這樣的要求呢?」

  「你說,不必回家了。她有甚麼話,可以留下來,我會替她轉;至於她的家族,當然也由我來照應。」

  「嗯、嗯!」金雄白領悟了,「這是試她的決心。」

  「不止如此!試驗她是不是跟那方面有無法割斷的關係。」

  「我懂了。」金雄白又問:「如果她說要打電話呢?」

  「那還用說,自然要想法子阻攔。」

  談到只待金雄白一言而決時,他卻煞費躊躇了!說得正確些,還不是左右為難,委決不下,而是根本不想這樣去試榮子。

  「實在是件煞風景的事!」他苦笑著說。

  看他有打退堂鼓的模樣了。劉子川一笑說道:「算了,算了。原是說說笑話的。」

  怎麼會說笑話?明明他跟駒井大費斟酌的,都安排好了。如果自己真是就此作罷,他跟敖占春對他的看法,一定會生覺輕視,如此大事,出以輕率不負責的態度,還能交得到一個有用的朋友嗎?

  意會到此,他覺得應該把話說明白,「何以謂之煞風景呢?」他自問自答:「試驗出來不是這麼回事,把她在我心目中的美好印象,粉碎無餘,情所難堪。不過,這究竟還是一時感情上的事,倘或試驗出來,果然如此,這個風景就煞得太大了。」

  「喔,」劉子川問說:「雄白兄,請你說明一點兒;說實話,我覺得你的話很費解。」

  「你想,倘或是真的,她就此上了船,遠去歐洲,再轉上海,這一去跟她的母親是生離,也跟死別相去無幾,因為不知道甚麼時候才能見面。」金雄白息了口氣又說:「在她,既已以身許國,移孝作忠,自應硬得下這個心來;但誰無父母,我們替她們母女設想,今天下午榮子高高興興出門, 哪知一去就不回頭了!一個人得病而死,病中還可以交代交代後事,如今一句話沒有,說不見人,就不見人,簡直跟橫死一樣。不說局中人情何以堪;就是我們局外人,亦會惻然黯然,耿耿於懷。」

  說到一半,劉子川已經動容;敖占春更是不斷深深點頭,等說完,接口答道:「雄白兄真是性情中人。不過,這也註定了你決不能幹這一行。這樣吧,我相信雄白兄的眼光是不會錯的;關於榮子的事,于公於私,都要爭取她,不妨從長計議。」

  「從長計議、從長計議。」

  劉子川連聲附和,「好在只要試試她的本心,我想總有辦法好想。」

  「我認為,子川兄,你不妨跟她作一次深談。」

  「是的。我看情形。」

  他不肯作願意「深談」的承諾,證明他跟敖占春的看法是有距離的;仍舊不太相信榮子。這使得金雄白的心又熱了,急於想找一個能夠證明榮子愛國的方法出來。

  「我倒有個辦法,」敖占春說:「你不妨跟她說,願意把她送到上海;她的家屬,由子川兄替她照料;不過日本人方面所發的通行證,要她自己想辦法。看她怎麼說?」

  金雄白同意這個辦法,算是獲得了結論。飯罷仍回旅館,首先去看黃敬齋向他表示歉意;然後就在陽臺上喝咖啡閒談,等榮子來了,再作出遊之計。

  「令友來過了?」金雄白問。

  「來過了。」黃敬齋說:「他是我們『廉大使』的秘書;在這裡才一年,聽了『康得皇帝』的許多笑話。」

  所謂「廉大使」,是汪政府派在「滿洲國」的「大使」,名叫廉隅。溥儀視之為「自己人」,常常召見;但每次都有「御用掛」吉岡安直陪著,所以不能說甚麼私話;有一天召見時,吉岡安直有事離開了片刻,溥儀總算找到機會說了一句私話。

  「你們知道那句私話是甚麼?誰要猜到了,我請客。」

  「既然如此,就不必猜了。」劉子川說:「請你自己說吧!」

  「他跟廉隅說:『日本的紙煙壞透了,簡直不能抽。廉大使,你能不能替我弄一箱大炮臺來?』」

  「果然是怎麼樣都猜不到的一句私話!」劉子川問:「後來呢?」

  「自然照辦不誤。南京用『外交郵袋』送來一箱大炮臺;作為『政府』的禮物,日本人也不好說甚麼?」

  「這,我可就不大明白了。」金雄白問敖占春,「何以不請你們駐南京的『大使』代辦?」

  「不行!」敖占春答說:「從南京寄來的東西,一樣也要檢查;違禁豈不管寄給誰,都得沒收。宮裡要的外國貨,只有一樣例外,那就是藥。」

  「日本藥不是也很好嗎?」金雄白問。

  「他不大相信日本藥。」敖占春答說:「由於莊士敦的關係,溥儀是很西洋化的;對英國貨更有好感。」

  「日本人倒不提抗議,為甚麼相信西洋藥,不相信日本藥?」

  「這有個道理,成藥不能亂服,不然無病反而致病;日本人故意這樣縱容他,自是居心叵測。」

  「你的意思是,巴不得他自己亂服成藥,弄出致命的病來?」

  「對了,讓他慢性自殺。」劉子川證實了敖占春的話,「他最怕死;疑心病最重,所以左右有醫藥常識的人,明知不妥當,也不敢勸他;也不能說那一種藥不好。有一次,他嫡親的一個小侄子,無意中說錯了一句話,挨了他一頓好打——」

  原來溥儀有痔瘡,須用坐藥;他的一個小侄子從未見過,覺得很稀奇;無意中說了一句:「倒很像一顆子彈。」這下觸犯了溥儀的忌諱;他的忌諱是由疑心病而來的,認為這種說法就是在咒他「吃子彈」。於是授意其它晚輩,給了這個小侄子一頓板子。

  溥儀的侄子很多,除他的胞弟溥傑、溥任的兒子,以及他的胞叔載洵、載濤的孫子,以及道光一系長房曾孫貝子溥倫的兒子毓崇;小恭王溥偉的兒子毓詹,亦都在長春。

  「他那些侄子,實在都不願意跟他;身為『王子』沒有榮華富貴可享,受罪倒有份。」劉子川說:「他那些侄子,大概都在二十歲左右,可是一個個都在『修道』,每天要『入定』;結了婚不准回家;還有的在床頭掛一張『白骨圖』,一天到晚,捏訣念咒,活見鬼!」

  「這真是聞所未聞了!」金雄白詫異,「又何致於如此?」

  「那都是因為『康得皇帝』內心空虛,又怕死,每天問卜算卦,看那些怪力亂神的書入了迷,所以教他的侄子也跟著他修道。他自己每天都要『打坐』,那時不准有一點聲音。可是人聽話,禽獸可不懂人言;有一支大白鶴,高氣興來就要叫一下子。鶴唳空庭,那聲音之高而且銳,可想而知;每每把這位『皇上』嚇得跳了氣來;於是他『傳旨』:如果鶴叫一聲,管鶴的聽差就得罰一毛錢。果然,鶴就不叫了。」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