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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六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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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麼呢?」黃敬齋興味盎然地問:「莫非這支鶴倒像年羹堯的部下,可以不奉聖旨,就只聽管它的人的話?」 「非也!」劉子川說:「那個聽差錢罰得多了,仔細研究,悟出來一個道理。鶴唳之前,先要伸脖子;等它一伸脖子,搶先給它一巴掌,鶴護疼一縮脖子,自然就不叫了。」 「妙!不過那時候要一眼不眨地盯著鶴看,也是件苦事。」 「在他身邊侍候的人,無一不苦。最可憐是一些類似小太監的童僕。」說到這裡,劉子川面色顯得很凝重,「你們知道那些童僕是甚麼人?」 是反日志士的遺孤。日本人知道中國的倫理觀念,父仇不共戴天;所以用個慈善團體的名,將那些孤兒集中氣來,改了姓名,施以奴化教育。溥儀知道了這件事,便要了十幾個到宮裡,當小太監使喚。 聽說是去「伺候皇上」,那些孤兒都抱著很大的希望,以為生活一定會比慈善會中來得好;沒有被選中的,無不豔羨不止。哪知全不是這麼一回事! 到了宮裡,吃的是最壞的高粱米,穿的是破爛衣服,每天十幾小時的勤務以外,晚上還要坐更守夜;動輒得咎,挨打挨駡是常事。即令沒有過錯,溥儀和他的親族,如果心裡不高興,隨時可以拿這些童僕出氣;有一間專為這些苦命孩子所設的「禁閉室」,是間黑屋子。在這樣重重折磨之下,十七八歲的青年,看上去猶如十二三歲的孩子。 有個童僕叫孫博元,受不住這種苦楚,幾次想找機會逃走。第一次被抓了回來,毒打了一頓;可是他還是想逃。宮裡是裝了暖氣的,他以為通暖氣管的地道,可以通到外面廣大的天地, 哪知道鑽了進去,就像進了迷魂陣,轉來轉去,轉了兩天兩夜,也沒有找到缺口。 可想而知的,孫博元在裡面又饑又渴;饑猶可忍,渴則難當,悄悄兒鑽出來想找水喝,哪知地道口狹,一出頭就被管理員發現了。 溥儀接到報告,隨即「傳旨」:「讓他先吃點東西,再管教他。」事實上是早就被「管教」過了,遍體鱗傷,奄奄一息。溥儀這時已很相信輪回嫁禍之說;深怕孫博元一死,化成厲鬼來向他討命,急忙派「御醫」急救,到底沒有將一條小命保住。 這一來,溥儀大氣恐慌;親自在宮內所設的佛室中,磕頭念經,超度孫博元往生極樂。同時又下了一道命令,凡是平時打過孫博元的僕徒,在半年以內,每天要打自己的手心,作為懺悔的表示。 【第二部 第八章 春夢無痕】 就這樣談溥儀談到落日昏黃,榮子翩然而至,穿的是一件鵝黃色薄呢起袍,外罩咖啡色的短外套,臉上薄施脂粉,而且新燙了發,越顯得豔麗,所以一出現更令人矚目。 四雙眼盯住了看,自不免令人發窘,「怎麼啦?」她強笑著問:「是那兒不對勁嗎?」 「太對勁了!」黃敬齋對金雄白說:「女為悅己者容。看榮子這身打扮,就知道她心情很好。」 「這話倒是說對了。」榮子接口便說;向金雄白瞟了一眼。 「豔福可羨。」劉子川說:「不過敬齋兄似乎失意,這是我效勞不周。」 「呃,」榮子搶著說道:「我替黃先生介紹一個朋友,好不好?」 「當然好!」劉子川問:「是怎麼樣一個人?」 「長得很健美,也很健談。我看跟黃先生的性情很對路。」 「對,對!」劉子川問:「人在那裡,我派汽車去接。」 「等我先打個電話,不知道是不是在拍影片。」 「怎麼?是電影明星?」黃敬齋大感興趣。 「是『滿映』的電影明星嗎?」劉子川問道:「你倒說是誰?看我認識不認識?」 「是楊麗。」 「喔!」劉子川點點頭:「我知道這個人。長得真不壞,不知道為甚麼不走運?」 榮子沒有答他的話,接通了電話,正是楊麗本人;只聽榮子說道:「我請你吃晚飯;順便替你介紹一位上海來的朋友——自然是男的,姓黃——規規矩矩,很有地位的人物——你打聽得這麼詳細幹甚麼?莫非是找女婿!黃先生可不是光棍——地方還沒有定,你來了就知道了。我請劉先生派車來接你——劉子川劉先生——啊、啊——好!」 「你聽見沒有?」敖占春笑著對黃敬齋說:「楊麗對你似乎很有興趣。」 「她住在那裡?」劉子川問。 「他們是來拍外景,都住在聚德福飯店。楊麗說,她跟劉大爺在長春見過;這一次來拍外景,正要來看你。」 於是劉子川取了張名片,派司機到聚德福飯店去接楊麗:接著便談起由「滿映」移植到上海的幾枝名葩,其中自一闋「夜來香」的山口淑子居首;但眾口一詞的意見是碩人頎頎的黃明,那種懶散帶磁性的低音,迴腸盪氣,真能摧鋼銷金,並稱尤物。 「這楊麗不知道怎麼樣?」黃敬齋突然說道:「如果才堪造就,我把她也弄到上海去。憑我們的《國民新聞》與雄白的《平報》、《海報》捧她一捧,不出半年,不怕她不大紅大紫。」 「這倒是件好事。」劉子川接口道:「楊麗的條件很夠;在『滿映』她是硬裡子,可見演技不壞,是捧得起來的人。」 聽他這一說,黃敬齋更覺興致勃勃。人猶未見,已在談論如何捧法,應該將楊麗介紹給那家電影公司。大家亦都替她大出主意;真像有那麼一回事似地。 不久,楊麗來了,生得豐腴白皙、豔光照人;笑起來很甜,黃敬齋深為欣賞。劉子川便說:「楊小姐,我們剛剛在談你;黃先生說,如果你願意到上海,他可以把你捧成山口淑子第二。」 「真的?」楊麗驚喜地,但也有些不甚相信的模樣。 「自然是真的。黃先生、金先生都是上海的報業鉅子;金先生還辦得有一張小報,是全上海小報的翹楚。他們兩位要捧你,真是你的運氣到了。」 「多謝、多謝!」楊麗先向金雄白笑一笑,然後轉臉對黃敬齋說:「黃先生能給我這麼一個機會,是太好了。我本來就想『開碼頭』。」 「開碼頭」這句話,不聞諸上流社會,金雄白不覺皺眉;榮子對他的一切是最敏感的,當即拉一拉楊麗的衣服說:「換個環境,甚麼開碼頭?」 「呃,對不起!」楊麗向黃敬齋說:「我們平常這麼說慣了的。」 「沒有關係,沒有關係本來是開碼頭嘛!」 黃敬齋問:「楊小姐是那裡人。」 「原籍山東,生長在北平。」 「山東是不是青島?」 金雄白這一問,大家無不作了會心的微笑;反而是金雄白自己有些不安,怕有人嘴快,道破「青島」二字的特殊涵義,變成唐突美人。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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