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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三


  這樣說,駒井已經四十八歲,看上去卻不過四十二。金雄白忽然發生了職業上的興趣,「由宣統皇帝到『康得皇帝』;由伊藤博文被刺到日本人在這裡掌權,這『三十三年落花夢』,滄桑變幻;如果能作一個專題報導,」他說:「一定很受讀者歡迎。」

  「她的故事,講一個月都講不完。如果你的記者要訪問她,讓她移樽就教到上海,亦不是不可能的事。」

  聽得這話,金雄白立刻想到了榮子;脫口說道:「又是一個要到上海的。」

  話一出口,方知失言;等劉子川追問時,他因為有駒井在,不便明說,支吾了兩句,隨卻問起祇園有甚麼特殊的名菜?

  「日本菜還不都是那一套。不過,有樣東西,我相信一定比上海地道。」接著問駒井:「有沒有新鮮的黑魚子醬?」

  「自然有。」

  「那裡來的?」

  「Persia.」

  「好!」劉子川欣慰地對金雄白說:「黑魚子醬出在波斯裡海的,比俄國的更好。很難得!」

  於是各人都點了菜;駒井領著一批藝妓來侑酒,彈著「三味線」唱「能劇」,金雄白既不感興趣,劉子川又有不能為外人道的話要說,便使個眼色,駒井已經會意,鞠躬如也將一班藝妓都打發走了。

  「我就在門外。」她說:「上菜我會先招呼。」

  「對了!請你稍為留意一下。」

  這一下氣氛便有些緊張了;金雄白止杯不飲,看著劉子川,靜等他開口。

  「吳鐵老你熟不熟?」劉子川問。

  「你是說吳鐵城?怎麼不熟!」金雄白答說:「他當上海市長的時候,一星期起碼跟他見兩次面。」

  「那麼,吳鐵老跟韓國的關係,你總知道?」

  「知道。韓國在上海有個流亡政府,主席是金九。一二八以後,白川大將被刺;重光葵掉了一條腿,就是金九手下志士安重根的偉舉。那一次鐵老多方掩護斡旋,幫了他們很大的忙。」

  「是的。」劉子川又問:「目前的情況呢?你清楚不清楚?」

  「你是指鐵老的近況?」

  「是的。」

  「我只聽說他除了擔任中央黨部秘書長以外,還兼任了『中國國民外交協會』理事長的名義,專門替政府做濟危扶傾的工作。除了韓國以外,緬甸、泰國、印度、越南;甚至於法國的戴高樂,都有代表在重慶,歸鐵老聯絡。」

  「我是說吳鐵老對韓國志士方面的支持,不知道以那些人為物件?」

  「除了金九以外,在美國的李承晚,據說亦很得鐵老的支持。此外,就不得其詳了。」

  劉子川聽得這話,與敖占春對看了一眼;神色顯得相當輕鬆。這一態度在金雄白覺得可異,不免微生戒心。

  密談到此算是初步的段落;劉子川輕拍兩下手掌,等駒井帶著侍女來添酒上菜,收拾去殘羹剩骨,接著把杯傾談。

  「雄白兄,」劉子川指著駒井說:「你看她是那一國人?」

  這個疑問,對金雄白髮生了提醒的作用;看這裡的藝妓女侍的身裁、臉蛋,再想到剛才所談的一切事情就很明白了。

  「上上下下都是韓國人。」

  「目光如炬!」劉子川翹著姆指說:「實不相瞞,連這裡的東主都是韓國人。」

  「你想不想見一見?」敖占春插嘴問了一句。

  金雄白看情況如春雲乍展,還不知演變如何?所以採取保留的態度,「暫且不必吧!」他說。

  「對了,暫且不必。這裡的東主姓文,行四。」劉子川急轉直下地說:「文四也是三韓志切複國的戰士之一;有事奉求。不知道你肯不肯援手?」

  「韓國義士,志在複國,當然以日本為唯一的敵人;我們立場相同,沒有不盡力幫忙的道理。不過,」金雄白突然想到劉子川、敖占春那種相視目笑的詭異神態,戒心又起,遲疑了一下,提出一個先決條件:「我們本乎『聯合世界上以平等待我之民族,共同奮鬥』的總理遺囑,濟危扶傾,支持受日本及軸心國家侵略者;延安的共產黨目前亦如此。如果,恕我直言;如果文四跟延安有關係,請原諒,我無以報命。」

  「不會、不會!」劉子川說:「我們也是反共的。」

  「那麼請問,要我如何效勞?」

  「文四想在上海建立一個據點,人地生疏,一切仰仗老兄的鼎力。」

  金雄白心想,幫這個忙很要花點氣力;要錢要房子是小事,要人也可以想辦法,但幫他們建立了這個據點,就要保障這個據點的安全。這方面是不是有把握,卻須考慮。

  考慮下來,首先覺得有一層疑義要澄清,「子川兄,」他問:「你們跟金九的臨時政府,有沒有聯絡?我想金九一定有人在上海,你們如果通過這個關係去建立據點;經費不成問題。」

  聽得這話,劉子川一愣;然後答說:「金九在重慶,聯絡很不方便。如今有你現成的『當方土地』,自然就不必捨近求遠了。」

  「子川,」敖占春用有決斷卻出以徵詢的語氣說:「跟雄白兄說明白吧!」

  劉子川略略想了一下,深深點頭:「對!我錯了,雄白兄肝膽照人,咱們不應該有甚麼保留。請你跟雄白兄談吧!」

  【第二部 第七章 扶傾濟危】

  原來韓國志士,目標雖都在複國;但一涉政治,必有派系,金九是一派,李承晚又是一派,這兩派是比較大的,此外還有許多小派系。文四就是其中之一;與李承晚這一派雖不甚有直接關係,而與金九這一派,難免格格不入,所以想在上海建立據點,不能期望金九這一派有所協力。

  「雄白兄,」敖占春說明了事實;接著又表示他跟劉子川的見解:「文四這一派雖小,但論到反日的作用,卻處在很有利,也很尖銳的位置;因為第一、這裡他們的人很多;第二、離韓國近,過一條鴨綠紅就到了;第三、在韓國,山東的移民很多,有好些是由這裡『下關東』,的老鄉轉過去的,這一層淵源很可以利用。」

  「哦、哦!」金雄白深以為然,連連點頭。

  「當然,任何對外的奮鬥,首先要求內部的團結;當年吳鐵老調和韓國臨時政府內部的派系,煞費苦心,所以文四這一派,能在上海建立據點,一定不會跟金九這一派系對立。可是,聯絡團結的先決條件是,讓對方重視你的力量;否則,沒有工夫來理你。這就是要在上海建立據點的第一個理由。」

  於是他說:「兩位如此厚愛,托以腹心;我不敢不吐肺腹之言。我極願意一盡棉薄,剛才說過,財力上的支持,我可以無條件做一筆信用貸款,數目大致是二百兩到三百兩黃金左右;照上海人計算黃金的方式,就是二十根到三十根條子。至於心照不宣的掩護,只要力所能及,也決不成問題;除此以外,各種小小困難,都可以商量。但是,建立一個據點,要設電臺,這件事我現在不敢答應;因為責任太重,到我擔不氣,出了毛病,誤己誤人,錯盡錯絕。」

  劉子川與敖占春,相顧動容;臉上的表情很複雜,失望與感激同時呈現;其中也還夾雜著力圖挽回的神氣,使金雄白覺得還有作進一步說明的必要。

  「大家都知道,淪陷區最有辦法的人是周佛海;可是他在日本人那裡,也有很多辦不通的地方。來自重慶的地下工作者,被掩護,以及被捕而經周佛海營救出險的人很多。可是,兩位要知道,在基本上,日本軍閥急於拔出陷入中國戰場的那支泥腳,為了求和,在某些方面示好,是一種手段;否則,他們亦不會賣周佛海的帳。」

  敖占春大為驚異,對他所說的事實與見解,有聞所未聞之感;劉子川的表情卻很深沉,顯然的,他正在內心中評估金雄白這番話的言外之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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