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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二


  「妙不可言!」榮子笑著問道:「有沒有人來還這筆借款呢?」

  「問得好!」金雄白反問一句:「你倒猜猜看。」

  榮子想了一會答說:「我想大部分的人會來還。」

  「為甚麼?」

  「有借有還,再借不難。如果借了不還,第二次也就不好意思開口了;就算老著臉開口,你也可以拿前帳未清來拒絕。像你這樣的財神爺,沒有人願意只跟你打一次交道。」

  「你的分析完全正確。不過,有一點,可能是你想像不到的,這種借款,只有一個人沒有來還。因為這是太划算的一件事;通貨膨脹,買十兩金子的錢,現在只要一半就可以還清;還清再借,數目當然比他所還的錢多得多。我至少有兩個朋友,是用這種辦法起家的。」

  「嗯,嗯!」榮子問道:「既然如此,那沒有來還錢的傢伙,豈非傻瓜?」

  「對了!他是傻瓜,傻到沒有辦法來撿這個便宜!」

  「那是怎麼回事?」

  「他拿了我的錢去抽鴉片,煙癮越來越大,開銷也越來越大,抽鴉片是一種很奢侈的享受;你知道的,要舒服的地方,精緻的煙具,當然也要好煙土。最主要的是,要在生活上有多方面的趣味;聲色犬馬,都是很花錢的玩。」

  說到這裡,金雄白停下來喝一口水,榮子恰好抓住這個空隙;趕緊問說:「抽鴉片的人我見得很多。可是,金先生,我不明白你剛才說的話,為甚麼還要有生活上多方面的趣味?」

  「道理很簡單,分散他對鴉片的興趣,減少他跟煙盤作伴的時間,煙癮才能有節制。如果有聲色狗馬之好,而心餘力絀;一天到晚,一燈相對,那樣子下去,你想,會怎麼樣?」

  「金先生,你的說法我還是第一次聽到,不過道理是通的。一天到晚盤踞在煙榻上,只會多抽,不會少抽,煙癮自然越來越大,開銷也就越來越大,那就非傾家蕩產不可,到得那時候,一個人亦就非墮落不可了。」

  「一點不錯,抽鴉片的人墮落,從嗜好降等開始,先是抽『大土』,然後抽『雲土』,『川土』,抽印度的『紅土』。到得連紅土都抽不起了,便抽『白麵』也就是嗎啡;再下來是抽『紅丸』。落到那個地步,已去討飯不遠。我那個朋友就是由這個惡性連鎖反應,一直到寒流來襲的冬夜,凍死在馬路上為止。」金雄白不勝感慨地說,「自作孽,不可活!」

  「雖然是自作孽,可是——」榮子突然頓住,搖搖頭不想說下去。

  「怎麼?」金雄白不解地問:「你另外有看法?」

  「我是說,有人幫這些人自作孽。如果不是日本浪人販白麵、販紅丸,要想作孽,也不容易。」

  金雄白剛要答話,電話鈴響,是劉子川的聲音;他已經到了旅館,怕金雄白尚未起來,特地從櫃檯上打個電話上來,探問動靜。

  「早期來了,正在吃早餐。」金雄白說:「你請上來吧!」

  榮子是在他接電話時,便已了然,起身進入套房,很快地換好衣服,等她出來時,劉子川與敖占春也剛剛進屋。

  「怎麼樣?」劉子川笑著問說:「昨天晚上很痛快嗎?」

  榮子微有窘色地知而不答;金雄白笑容滿面地說:「今天我要好好請一請老兄:聊表謝忱。」

  「怎麼?薦賢有功?」敖占春問說。

  「正是。」金雄白看了榮子一眼,又說:「我另外還有事跟老兄商量。」

  劉子川與敖占春相視目語,取得了默契,隨即問說:「你打算不打算請黃先生作陪。」

  見此光景,金雄白便知弦外有音;細辨了一下,瞭解了他的本意,不是願黃敬齋參加。於是考慮了一下說:「他可能另有約會;回頭我來跟他說。」

  不過「我來跟他說」自是暗示,可以撇開黃敬齋,作單獨的聚會。劉子川深深點頭,顯得很滿意的神氣。

  「金先生,」榮子站起來說:「我要先走一步,下午我再來。」

  「好的。如果我不在,我會告訴櫃上,我在那裡。請你先用電話聯絡。」

  榮子馴順地答應著,又向劉子川與敖占春道了別,翩然而去。金雄白的視線,直到她的影子消失才移向劉子川;只見他跟敖占春正在相顧而笑。

  「昨夜可說奇遇。」金雄白不等他們開玩笑;說在前面,「回頭我想跟兩位商量的,也正就是她的事。」

  「喔,」劉子川問「榮子怎麼樣?」

  「說來話長,回頭再細談。」金雄白拿起話筒說:「我看敬齋起來沒有?」

  「他出去了。」劉子川說:「一大早一個人去逛街,交代過櫃上,大概也快回來了。」

  「喔!」金雄白放下話筒,心裡在考慮,要不要將黃敬齋的遭遇告訴劉子川?

  「雄白兄,」敖占春說:「今天上午我跟長春聯絡,初步決定下星期一動身回去,今天是星期三,一共還有四天的時間,可以供你支配,你還想到甚麼地方看看?」

  「我沒有意見;只有一個原則,最好一直跟兩位在一起。」

  「好!那就在這裡多玩兩天。反正,看樣子你一時也捨不得榮子。」敖占春說:「不過敬齋兄,可能還要替他另找一位膩友。今天一大早就出遊,顯然對於昨天的伴侶不滿意。」

  金雄白知道黃敬齋宵來「失意」的緣故,但亦不便多說。陪著閒談了一會,黃敬齋回了旅館;他倒也很沉得住氣,問起昨夜光景,只說:「很好,很好!」再無別話。

  看看時候差不多了,金雄白將他拉到一邊,悄悄問說:「敬齋兄,你中午有沒有計畫?」

  「沒有。」

  「讓老劉替你安排一下,如何?」金雄白緊接著說:「他們兩位找我有點事談;不能奉陪,我先告個罪。」

  「你去,你去!也不必找劉子川了。我自己會找地方玩。」黃敬齋說,「他們兩位找你有事談,不能陪我,心裡自不免有歉意;其實也無所謂,你只說我中午有約會好了。」

  看到黃敬齋能如此體貼人情,金雄白欣慰之情,溢於詞色;握一握他的手說:「多關照。」

  回到原處,金雄白便照他的意思,作了宣佈;敖占春比較謹慎,問黃敬齋是何約會,在甚麼地方?旨在掌握行蹤,以便由劉子川暗中保護。黃敬齋明瞭他的用意,便這樣答說:

  「約會就在這裡,有個朋友來看我;在樓下餐廳吃了飯,我打算去睡個午覺,等你們回來再說。」

  這樣就很妥當了;於是劉子川道聲:「暫且失陪。」與敖占春陪著金雄白離開旅館。

  「雄白兄,你對於朝鮮的烤肉,興趣怎麼樣?」劉子川問說。

  「興趣不大。」金雄白老實答說:「在上海吃過一回,第二次沒有再嘗試。你知道的,我們那面的人,對於韭蒜辛辣,不大習慣。」

  「那麼,日本飯呢?」

  「這倒可以。」

  「好!」劉子川不再多說;坐上汽車,向司機說了聲:「祇園。」

  祇園是家日本料亭;藝妓老多於少,有一個已近五十,名叫駒井,據說當年曾接待過伊藤博文;到得第二天,伊藤博文便為韓國志士安重根所刺而殞命。

  「那是那一年的事啊?」金雄白訝然相詢,「還是清朝吧?」

  「對了!」劉子川說:「那時候現在的『康得皇帝』是宣統皇帝。宣統元年九月裡的事,到現在三十三年了。」

  駒井完全聽得懂他的話,點點頭說:「是的,那年我十五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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