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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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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有利的條件,在溥儀並不具備,他不但沒有保駕的「大臣」,連一個可共心腹的人都沒有,因為吉岡監視得很嚴。眼前唯一能替他分憂的,只是兩個妹妹,可是她們的力量有限,除了替他出主意以外,別無用處。 兩姊妹為他出的主意是,必須對溥傑夫婦,加意防範。她們的看法是,日本人可能會毒死溥儀,讓溥傑得以繼承皇位,如果溥傑生了兒子,日本人又會毒死溥傑,讓他的兒子來做皇帝。不過,那是以後的事;日本人眼前的目標是溥儀。 因此,等溥傑帶著新婚妻子回長春以後,兄弟間的一道鴻溝,立即很明白地顯現了。溥儀再也不敢跟溥傑說一句心裏的話;有時溥傑邀請溥儀「臨幸」,對於嵯峨浩子親手所做的菜,他必得等主人夫婦先動了筷子,方敢進食少許。這種戒慎恐懼的神情,溥傑夫婦都看了出來,為了免得自討沒趣,就再也不願請溥儀吃飯了。 約莫半年以後,傳出來一個「喜訊」,嵯峨浩子懷孕了。這一下,溥儀更覺緊張;不過他也不便過分關切弟婦懷孕這件事,只是在暗中不斷占卦,從「諸葛馬前課」,到牙牌神數都試過,但始終不能確定,嵯峨浩子生的是男是女? 幸好,嵯峨浩子生的是個女兒,溥儀得以暫時鬆一口氣,但隱憂始終存在。溥儀更寄望譚玉齡能為他生一個兒子,即令生子在五歲便須送至日本教養,有他親筆所寫的承諾書;可是畢竟是自己的骨肉,而且是純粹的滿族血統。 這幾乎成了妄想,他自己知道,譚玉齡也知道,她是早就看透了,「滿洲國」的天下如能存在,遲早必歸於日本。未來尚不可保,何必又把過去看得這麼認真!她的觀點影響了溥儀,終於將奉天照大神為祖先這件事拋開了。及至譚玉齡一死、更使得溥儀只剩下唯一關心的一件事,就是如何保住自己的性命。 譚玉齡死得非常突然。她的病是副傷寒,據中醫診斷,並不算嚴重。但治傷寒是西醫比較有把握,溥儀的「御醫」介紹了一個長春市立醫院的日本醫生來診治,此人表現得很熱心,守在病榻旁邊,打針、輸血,忙個不停,向溥儀保證,必能治癒。 那知吉岡得知消息,破例要搬到「宮內府」辦公所在地的「勤民樓」來住;說是便於照料。一到就派人去找了日本醫生來,閉門長談,談了有兩個鐘頭;那日本醫生從勤民樓回來以後,態度大變,不再忙著為譚玉齡打針、輸血;他自己也不大說話,臉色陰沉沉地,像懷著莫大的心事。 在勤民樓的吉岡,卻命憲兵不斷地打電話給病室中的特別護士,詢問病況。實際上這是不斷給日本醫生加壓力,要他早早下手;這樣過了一夜工夫,譚玉齡一命嗚呼了。 溥儀剛剛接到消息,吉岡跟著就來了,說是代表關東軍司令來弔唁,而且還帶來了一個花圈。這使得溥儀大為懷疑,何以能預備得這麼快?莫非事先已經知道,譚玉齡將死在何時? 於是私下打聽治療經過,斷定譚玉齡多言賈禍;由於常常批評日本人,以致為吉岡下了毒手。 不久,吉岡笑嘻嘻地拿了十來張年輕女子的照片,給溥儀過目,照片上的女子,一望而知是日本人,有的還穿著藍色白邊的水手服——日本女學生的制服,都是這個樣子。 「譚貴人死了以後,陛下很寂寞。」吉岡說道:「陛下需要一個溫柔的女子來伺候;這些,都是很好的淑女,請陛下挑選。」 溥儀一聽這話,趕緊雙手亂搖地說:「譚貴人遺體未寒,我無心談這類事。」 「是的,我知道陛下很悲痛;我的目的,正是要解除陛下的悲痛,所以要早日為陛下辦好這件大事。」 「這確是一件大事。不過,因為是大事,更需要慎重考慮。」 *** 「這是不久以前的事。我們可憐的『皇上』,對不願娶日本『妃子』這一點,倒是意志很堅決,不管吉岡怎麼說,他總是敷衍著,不過,」張桂懷疑地說:「究竟能不能堅持到底,實在很難說。」 金雄白飽聞了溥儀的故事,內心浮起無限的感慨,「我們總以為他不過喪心病狂,甘作傀儡;現在才知道這『甘』字用不上,竟是辛苦作傀儡,連石敬塘、張邦昌都不如。」他停了一下又說:「真是此中歲月,日夕以淚洗面。」 「可不是!『皇上』苦,百姓也苦。」張桂放低了聲音說:「金先生,你看蔣委員長的軍隊到底打得過日本小鬼不能?」 問到這句話,金雄白不能不稍作考慮,他必須再一次確定張桂決非替日本人工作,才能說實話。 於是他定睛注視著張桂,從他眼裏那種充滿著祈求的光芒中,他直覺地感到說實話是不要緊的。 於是他說:「即使眼前打不過,將來一定能打得過。本來蔣委員長的辦法,一直是『苦撐待變』,現在太平洋戰爭一爆發,日本跟美國拼命,不就是大變局的開始嗎?」 「是,是!金先生,我還想請教你老一個問題,大家都說『汪主席』是跟蔣委員長唱雙簧,這話是真的嗎?」 「唱雙簧是不見得。不過汪先生的本意是救國家,和平也好,抗戰也好,只要於國家有益,汪先生本人並無成見。」 「那麼,到底他是主張和平呢,還是主張抗戰?」 「以前他主張和平;現在不反對抗戰,而且暗中在幫助抗戰。」 「嗯,嗯!」張桂口頭唯唯,臉上卻有困惑的神色。 這也難怪,因為話好像有矛盾;金雄白覺得必須作一個解釋,想了一下,決定先談事實,再說理由。 「我舉兩點證明,汪先生不反對抗戰,而且在暗中幫助抗戰。第一、『和平軍』從來不以國軍為敵。組織和平軍,一方面是打算著能夠讓日本軍撤走以後,能接替防務、維持治安;一方面是監視共產黨的新西軍。第二、重慶派在淪陷區的地下工作者,汪先生大都知道,採取不聞不問的態度。汪先生決不願造成分裂。」 「是,是!」張桂臉上的疑雲,渙然冰釋,「怪不得『汪主席』說東北的百姓將來仍舊是同胞。」 「對了!這句話的意思是很明白的。」金雄白接著又說:「當初汪先生主張和平,本心無他,不過估計上錯了。錯在兩點:第一、他輕估了國軍的力量,以為會支持不住;第二、他過於相信日本人,誰知道日本人會這麼壞!」 「是啊!不經過不知道日本人之壞。」張桂緊接著說:「我們這裏有兩個關乎蔣委員長跟『汪主席』的說法,不知道是真是假?」 「請問,是怎麼個說法。」 據張桂所聽到的說法是如此:汪精衛從重慶出去以前,本想當面跟蔣委員長談和平問題;那時恰逢蔣委員長政躬違和,因為重感冒臥床休息,汪精衛借探病為名去探動靜,問疾以後,正要談入正題,不料蔣委員長拿起床頭上的一杯白開水,喝了口說:「如果我們是在日本人統治之下,連喝杯水都不自由的。」汪精衛默然。 「大家都說,這是蔣委員長洞燭機先,故意這麼說一句,讓『汪主席』開不得口。」張桂又說:「不然,他們兩位意見不同,當時就會起爭執,傳出去不大好。」 「這話我亦聽說過。當時我覺得蔣委員長不能容他人陳述意見,令人失望,現在才覺得他是對的。」金雄白作了個結論:「總而言之,此一時、彼一時。局勢的變化,在主張和平的人,都沒有料到;否則就不致於有眼前暫時分裂的現象。」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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