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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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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雄白怎麼猜也猜不中,最後是敖占春自己公開了謎底:「木偶奇遇記」。汪精衛和溥儀,都是日本軍閥炮製的傀儡,自然是「木偶」;說到「奇遇」,卻有一段來歷。 原來汪精衛在宣統年間,曾行刺過攝政王載灃;而載灃正是溥儀的生父,雖刺而未中,畢竟也是殺父之仇。不想三十多年以後,溥儀會以「國賓」之禮,歡迎不共戴天的仇人,豈非不是「奇遇」? 這是最近流行在平津的一個笑話;敖占春又談了一段故事,卻不是笑話了。據說汪精衛到達「新京」——長春,日本軍閥為他安排了一次對「滿洲全國」的廣播。汪精衛上了電台,開口說道:「我們,過去是同胞,現在也是同胞;將來,更一定是同胞。」 意在言外,可以作多種多樣的解釋;因此,滿洲的熱血青年,受了這幾句話的激勵,重新激起了一股抗日的暗潮。金雄白這才明白,怪不得敖占春起初的誤會,會表現得那麼嚴重;相形之下,此刻如果真的是去慶祝「滿洲國建國十年」,那就太對不起滿洲的熱血青年了。 到得「新京」,代表團住在位於鬧區的「第一旅館」,招待得極其周到;但監視得很嚴。金雄白的交遊甚廣,許多老朋友看到報上登得有他的名字,紛紛前來拜訪;但久別重逢並不能暢所欲言,尤其是兩個以上的客人時,彼此都只談些不著邊際的廢話;而到單獨相處時,有的道苦經;有的提出警告,行動要小心;有的要託帶不能形諸筆墨的口信。金雄白也才知道,淪陷區與「滿洲國」,雖同在木偶統治之下;但前者的同胞比後者的同胞,實在要幸運得多。 第一旅館有個侍者名張桂,總是等金雄白房間中沒有人的時候,找個借口來搭訕,東問西問地希望瞭解關內的情形。金雄白起先以為他是奉命監視的特務,不免存有戒心;後來轉念一想,自己不正是接受了周佛海的委託,來瞭解東北實況的嗎?現在有此機會,為何交臂而失?同時又想到,自己的身分是新聞記者,向人發問是天職;有此職務上的便利,更不妨多問、細問。 於是,他一改態度,等張桂再來時,他很客氣地說:「你請坐!」 「不敢。金先生,我站著很好。」 「不!」金雄白說:「你坐了下來,才好細談;我要跟你談的話很多,站著不方便。」 聽這一說,張桂又考慮了一會,走過去將房門閂上;才走回來說:「恭敬不如從命。我斗膽了。金先生有甚麼話,儘管請說。」 「我想瞭解一下,日本人統治東北的情形。請你相信我,儘管跟我說。」 「東北老百姓的苦,一言難盡。總而言之一句話,過的是亡國奴的生活;金先生你看!那國旗。」 「國旗」是兩面,上面是太陽旗,下面是「滿洲國」的國旗;金雄白倒想起一個從一到「新京」便發生的疑團,正好向張桂求取解答。 「這兩面『國旗』為甚麼縫在一起呢?」 「這正是東北老百姓受壓迫象徵。凡是掛旗,如果有兩根旗桿,上首的一根掛日本旗,下首的一根,掛我們的旗;倘若只有一根旗桿呢,必是先掛日本旗,再掛我們的旗。大家為了方便乾脆把兩面旗縫在一起。」 「日本人有雙重『國籍』,能佔點甚麼便宜呢?」 「太多、太多了。譬如說吃飯吧,大米只有日本人跟『滿洲國』的特任官本人能吃;我們百姓只能吃『文化米』。」 「甚麼叫『文化米』?」 「就是高粱米。」 「甚麼樣子我沒見過。」 「金先生是貴賓,自然用大米招待。」張桂說:「高粱米的味道,金先生是嘗不得的,多少南方人說高粱米無法下嚥;可是不能吃,也得吃。我們土生土長,叫沒法子;南方好好的,幹嘛到這裏來。」 「你說特任官本人才能吃大米,那麼他的部屬呢?」 「吃『文化米』。那怕像『國務總理』張景惠,跟他太太一起吃飯,也是不同的兩種米。」 「這倒也『公平』。貴為『總理夫人』,一樣也吃『文化米』。」金雄白苦笑了一下又問「你們的『皇上』呢?總很優待吧?」 「提到我們『皇上』,話可多了——」 張桂口中的「皇上」,即是「滿洲國皇帝」溥儀。他的名義,最初叫做「執政」,直到一九三四年,才由於日本軍部為了便於利用名義,才支持他成為「皇帝」。 溥儀一做了皇帝,第一件想到的事,就是「謁陵」。清朝從順治入關以後,才有東、西陵;在此以前,清太祖努爾哈赤的祖、父葬在遼陽,以後遷到由瀋陽改名的盛京東南,稱為「東京陵」;太祖本人葬在盛京東北,稱為「福陵」;太宗皇太極葬在盛京西北,稱為昭陵。除了四時大祭以外,每逢新君登極,必奉皇太后出關謁陵;尤其是謁太祖的福陵,更為鄭重。 清朝的家法,只有四個字,叫做「敬天法祖」。溥儀從小便有極深的印象,所以初出關時,便想謁陵;但為「大臣」所諫阻,理由是現在的名義,還只是「執政」,列祖列宗並無此名號,與「法祖」的深義不符。溥儀想想也不錯,只得暫且忍耐。 如今做了「皇帝」,宿願得償,溥儀自認平生第一快事。他的堂兄溥儒做過兩句詩:「百死唯餘忠孝在,夜深說與鬼神聽」,這是勝國王孫莫大之悲哀;而自己呢,謁陵時要命「南書房翰林」好好做一篇說文,當初皇位從自己手裏失去時,尚在沖齡;現在畢竟又「光復」了「神器」。列祖列宗在天有靈,誰不誇讚一聲:「好小子!」 那知正當興致勃勃之時,在安排「出警入蹕」的謁陵行程時,溥儀的剋星來求見了。 他的這個剋星當然是日本軍人,官拜大佐,名叫吉岡安直,本職是關東軍的高參,派在溥儀那裏做顧問,名義稱為「御用掛」。吉岡安直是標準的「東洋小鬼」,一肚子的詭謀;本來派在天津時,不過是一個中尉,跟溥儀及他的胞弟溥傑相識。後來調回國內,在士官學校當教官;溥傑在日本貴族學校「學習院」畢業後,轉入士官學陸軍;吉岡與他有了師生之誼,便多方籠絡,大套交情。他這樣做是有目的;目的在於登龍。 原來,日本軍方在「傀儡」登場後,派過好幾個「牽線人」,卻都不安於位,主要的原因是所派的人,與關東軍並無淵源,凡事扞格,只有知難而退。吉岡很想當這個「牽線人」,但亦深知,非先拉上關東軍的關係,取得關東軍支持不可。因此,利用與溥傑的關係,向關東軍遊說;說他與溥儀兄弟如何熟識,如何言聽計從,如果能把他派到溥儀那裏做顧問,他必可照關東軍的意思,影響溥儀,俯首聽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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