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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四


  此時的「中國代表團團員」,一個個面色恐懼而沉重,沒有人反對,沒有人附和,但也沒有一個人移動腳步,真如泥塑木雕一般。

  這時來了個一團和平的職員,陪笑說道:「開會的時間已到,貴代表有甚麼意見,盡可在開會時提出來;現在,日本關東軍總司令,『滿洲國』總理,以及其它高級官員,都在主席臺上等著。請先開會,有甚麼話,留著慢慢再商量;如其有甚麼不到之處,決不是大會的過失,是我們辦事人員的疏忽。」

  說著,便動手來拉。金雄白從容而堅定地掙脫了;同時搖搖頭作了無言的拒絕。

  在一分鐘如一世紀般長的僵持中,大約五分鐘以後,另外來了個一臉精悍傲慢之氣的瘦長中年人。推一推金絲邊眼鏡,向金雄白說:「貴代表所認為不滿意的問題有兩個:沒有懸掛中華民國國旗,確是我們的疏忽。籌備工作非常繁重,忙中有錯,在所不免;事已如此,目前無法補救,只有請你原諒。」

  「沒有參加國的國旗,決不是原諒不原諒的事——」

  那人不管金雄白的辯駁,管自己又搶著說:「至於提案的贊成或反對,應該到會場上去發言,並且最後取決於大多數的同意。這裡,只是代表休息室,不是討論議案的地方;貴代表有意見,應該留到會場中去發表。」

  「我不是在討論議案的實質內容。」金雄白抗聲說道:「我代表中國的代表團否認曾經提出這樣一個議案。不是我們提出的議案,硬指為共同提出,我們不能隨便受別人的支配。」

  「哼!」那人輕蔑地冷笑著,「那你們的團長為甚麼不說呢?」

  「我有權利表示我們的意見,我也有資格與我們的人交換一下我們的意見,不怕別人干涉;也不容許別人干涉。」

  「那,」來的這個傢伙,有些惱羞成怒了,厲聲問道:「那你預備怎麼樣呢?」

  「事情很簡單。」金雄白仍用堅定沉著的語氣答說:「升起我們的國旗、撤銷不是我們所提的提案,我們去開會。否則,不論後果怎樣,我個人願意負起一切責任。」

  這就像戰國時代藺相如與趙、秦大國辦交涉那樣,起著豁出去一條性命,不惜決裂了。而況對手方面,又非當年趙、秦大國之比,自然啞口無言。

  這時主席臺上的日、「滿」要員,已等得不耐煩,臉色都很難看。於是來了一批日、「滿」軍警,將中國「代表團」團團圍住。其中有個日本憲兵說得極流利的中國話,指著金雄白的鼻子說:「你要明白,這裡是『滿洲國』的『首都』,不容任何人在此胡鬧!」

  這一說,又激發了金雄白的憤怒,而且也覺得整個交涉的強硬態度,表現在這個對手方面,才是最恰當的。因此,胸一挺,大聲提出質問。

  「你竟用這樣的態度,來對付你們所請來的賓客!」他大聲吼道:「滿洲本來是中國的領土,今天,我們已反主為賓,而且做了賀客;我歡迎你做出你想做的事,讓全世界的人知道,『滿洲國』在怎樣處理一個國際性的會議;怎樣蠻橫地對付來參加會議的代表;以及『滿洲國』境內是怎樣不講道理的地方!老實告訴你,我是不怕才來的;如僅憑你的恐嚇,你不會得到任何結果!」

  顯然的,那會說中國話的日本憲兵,也為他的氣吞山河的聲勢所懾住了。門口已圍著好些本地人,大部分都流露出由於關切而為他耽心的眼光。金雄白的心情,卻由激動而轉變為奇怪的平靜,他發現自己得到了一個非常好的機會,若能轟轟烈烈地就此殞身,豈不是可以洗刷了長久以來,清夜捫心,不能無慚於衾影的惡名?

  而就在此時,情勢急轉直下了!門口出現了一個類似大會秘書長這樣的人物,他很有禮貌地說:「我們能不能商量一下補救的辦法?請問貴代表的條件是——?」

  「升起我們的國旗,撤銷事實未經我們同意的提案。」金雄白矜持地答說。

  「立刻要制一面旗,事實上已無法辦到;把日本旗與『滿洲國』旗也卸下來,你以為怎麼樣呢?」

  金雄白沒有想到會獲得這樣的讓步;當然應該覺得滿意,但也覺得措詞應該表現風度,最要緊的是自己既不願他人干預,那麼話中就必須儘量避免干預他人的意味。

  於是他說:「我不作此要求,但也不反對你們自己的決定。」

  「對於感謝法案,改為日本代表單獨提出,而由日本代表單獨電日本政府表示,你以為怎麼樣呢?」

  「我不想干涉別人的單獨行動。」

  「這樣說,你是同意了,我們就這樣做。」那人說完,投過來一個感謝的眼色。

  這個眼色所予金雄白的印象非常強烈。他最初的反應是疑惑,何以有此表示?但細想一想,不難明白;此人正與敖占春一樣,良心未死,他本不願列名感謝法案,但卻無力反對;現在由於金雄白提出強烈糾正,恰好也撤銷了他們的列名。

  日本國旗與「滿洲國」旗終於都降落了,這是「滿洲國」開國以來從未有過的事。金雄白頓時成了特殊人物,知道這件事的人,無不投以異樣的眼光。到得這天夜裡,在他剛要上床時,突然有人來訪;不肯提名道姓,只說他是「本地的同業。」

  既是同業,不妨延見;那人一開口就說:「今天你做得太痛快了,但是,你會連累到東北同胞!」

  金雄白大為詫異,「一身做事一身當!」他問:「為甚麼會連累別人,我倒很想請教請教其中的道理。」

  「從前也有過像你這樣的人,在『滿洲國的首都』『胡鬧』,但第二天在路上,不明不白地被暗殺了。」

  這話自是入耳驚心,因為是非常可能的事。但金雄白對來人有些反感,以為他是大言恫嚇,所以回答的態度,相當傲慢。

  「我已經說過,一身做事一身當。性命是我自己的,就算送在東北,又何致于連累了東北同胞?」

  「你聽我說下去就知道了。你想不想知道那件案子的結果?」

  那人的神態很奇怪,一時竟看不出他的心是冷是熱;不過金雄白到底經得事多,聽他的口氣,這件案子的發展,大有文章,便即改容相謝。

  「是,是!請坐。請坐了細細談。」說著,他遞了支煙過去。

  「謝謝,我不抽。」那人仍舊站著說:「那件案子,治安當局辦得異常認真,當時封鎖現場,大加搜索;因案及案,緹騎四出,抓了幾十個嫌疑犯,而且很快地就地槍決了。」

  金雄白大驚,急急問道:「是幾十個嫌疑犯,一體槍決嗎?」

  「是的,一個都不漏。」

  「又何致於如此!幾十個人替一個人償命,這樣的法律也太嚴厲了。而且,總也有主從之分吧?」

  「你知道主犯是誰?從犯又是誰?」

  「不知道。」

  「主犯從犯,哼,根本不在那幾十個人之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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