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典文學現代文學名家文集史籍歷史學達首頁言情小說偵探推理軍事軍旅科幻小說時尚閱讀
外國名著傳記紀實港臺文學詩詞歌賦古典小說武俠小說玄幻奇俠影視小說穿越宮闈青春校園
學達書庫 > 高陽 > 粉墨春秋 | 上頁 下頁
九三


  「多謝你的好意。」陳公博一口拒絕,「我只想託你一件事,替我帶封信給陳仲甫。」

  陳公博的那封信,長達一千餘言,八行信箋寫了二十多張;質問陳獨秀記不記得問過他是聯孫還是聯陳;記不記得他的答覆。後面附帶大罵譚平山說:「我們做了朋友和同事多少年,連我的性格和主張都不清楚,我在廣東的行動都是公開的,你應該完全瞭解;對於上海那種無稽之談,何以默無一言?人之相知,貴相知心,你這種賣友的行徑,做個普通朋友都不配,遑論共同奮鬥?我現在聲明:從此脫離共產黨了!」

  他不但信如此表示,而且正式通知廣州的共產黨黨部,聲明即日起不再負責。廣州的共產黨,大為震動,連夜召集會議;陳公博出席報告了經過。有些人很激動,主張廣州共產黨全體獨立;陳公博因為深深感到一個有學問道德的人,像陳獨秀那樣,加入了共產黨,就會變得不顧信義,不講廉恥,所以下定決心,不但脫離共產黨,而且不跟共產黨人交往;他們獨立不獨立,與己無干,所以根本不贊一詞。散會以後,只專心一志去辦出國的手續。

  陳公博是在民國十二年春天,由日本到紐約的,隨即進哥倫比亞大學的文學院。他本來是專攻哲學的;進修卻改了研究經濟,而研究經濟的目的,實在是研究政治。因為陳公博在研究倫理學及各國政治史以後,有了一個確信不疑的結論:除了責任沒有道德;除了經濟沒有政治。

  研究經濟當然要研究馬克思主義。陳公博在道經芝加哥時,定購了馬克思的全部著作,包括他與恩格斯合著的書在內。經過三年的鑽研,馬克思的主張,在講責任、講道德的陳公博心目中,幾乎沒有分文價值了。

  首先他發現,馬克思所說中產階級消滅的理論,是絕對欠正確的。照馬克思的說法,社會革命有幾個階段,最初是資本主義消滅了封建;然後是資本主義消滅了中產階級;這時社會上就只剩下資產階級與無產階級兩大壁壘,最後是無產階級革命成功。但美國的實際情形,及統計數字告訴他,馬克思的《共產黨宣言》出世後,中產階級不但沒有被消滅,反而增加到了人口總數的百分之十二。其他所謂資本主義國家的情形,大致亦是如此。原來馬克思沒有想到,科學技術,會飛躍進展;技術工人的工資,超過若干自由職業者的收入,這班工人自然逐漸變成中產階級。馬克思所引為革命群眾基礎的產業工人,有誰願意由中產階級,變成無產階級?

  第二個發現的是唯物辯證法的不合邏輯。陳公博是哲學系出身,很容易地將唯物論辯證法的「娘家」找了出來;大家都知道馬克思的辯證法,源於他的老師黑格爾的學說,其實這個辯證法是由希臘形而上學的學者芝諾所發明。

  黑格爾的辯證,一切進步都由於矛盾;由矛盾才會產生真理。因此辯證法有正、反、合三個面;正、反的矛盾,產生真理便是合;但馬上又有一個反面出現,形成矛盾而產生另一個合。這樣相反相生,永無休止;所以共產黨不斷製造矛盾,不斷展開要鬥爭。但馬克思推斷到了「無產階級專政」,就不再有無產階級的反面;矛盾沒有了,鬥爭也停止了!這不是不合「正、反、合」相反相生,永無休止的邏輯?陳公博認為,共產宣言不過是對工人的煽動宣傳,決不是真理,所謂「科學的社會主義」,本身就是不科學的。

  第三個發現的是,馬克思的賸餘價值論,只是平面的、浮淺的觀察。他認為一個工廠的盈餘,都是廠主剝削工人而來的。在一個小小的純以勞力為主的工廠,這個理論還有點相似;但施之於大企業,則馬克思的理論,完全失去了根據。譬如煙酒專賣,賸餘價值很多;能說所有的盈餘,都是由工人日常工作而來的嗎?當然不是!諸如國家賦予的獨佔權、技術、增加生產、減低成本的企業管理方法、廣告等等,都是產生賸餘價值的因素。豈能一筆抹煞?

  不過陳公博亦有困惑,這些道理是極淺近的:何以馬克思會看不透,發出如此論調?及至深入研究,方始恍然;馬克思流亡在英國寫《資本論》時,正當產業革命初期,確有這些賸餘價值的現象,以致他據為定論。《資本論》就算有價值,也是一時的;純經濟的學識,不管是亞當斯密的《原富》,或者馬爾薩斯的《人口論》,不會四海皆准,古今不變。陳公博認為適合中國國情的富強之道,只有民生主義。

  「我與公博同感;不研究共產主義,不知民生主義之可愛。」周佛海說:「我在京都研究了河上肇博士的著作以後,對共產黨的一切,就漸漸疏遠了。在黃埔軍校成立後,我應戴季陶先生電邀,回到廣州,參加國民革命。當時第三國際的代表是鮑羅廷,我跟他大辯論過幾次;我告訴他——」

  周佛海告訴鮑羅廷說:共產黨的任務是社會革命;國民黨的任務是國民革命,中國所需要的是後者,不是前者。因為中國現在要以整個民眾的力量,打倒封建軍閥;要以整個民族的力量抵抗帝國主義的侵略。中國在當前並不需要農民對地主,與無產階級對資本階級的鬥爭。那樣會將力量抵消,適足以予敵以可乘之機,使得外患內憂,更加嚴重。共產黨如果真想跟國民黨合作,應該放棄階級鬥爭的工作,全力來參加國民革命。

  鮑羅廷自然不會同意這一看法。在經過幾次激辯後,周佛海發覺第三國際仍是以蘇俄為本位;完全沒有顧到中國人的願望。因此,周佛海正式提出退出共產黨的通知。

  周恩來得知這個消息,深夜去敲周家的大門,將周佛海從夢中喚醒,苦苦相勸。可是一直磨到天亮,周佛海依然無動於衷,周恩來只得悵然而去。

  「我自問對國民黨是有貢獻的,不過我也必須坦白地說,這一份貢獻並不能抵消我在組織中國共產黨上造的孽。」周佛海又說:「最教我耿耿不安的是,煽動了許多純潔青年,把他們送到西伯利亞去開會;其中有三十多人,後來到了莫斯科,進東方大學中國班,經過瞿秋白的翻譯,學習馬克思理論;雖然也有迷途知返的,但大多數在以後成了中共最堅強、最有力的幹部,像在『白區』工作的劉少奇就是。想不到那年我不過化了一個月不到的工夫,在長沙、武昌、安慶、蕪湖、南京跑了一圈;會留下這麼深的禍根。我很慚愧地公開這一段經過,是表示我的懺悔,我對不住國家,尤其對不住我的家鄉湖南。老實說,今天我追隨汪先生從事和平運動,主要的一個目的,是在反共。希望司徒博士到了重慶,為我解釋我的心境。」

  對於周佛海的悲苦激昂的神情,司徒雷登留下很深刻的印象。當即接受了他的要求;同時定下了下一次晤面的日期:二月二十四日。

  ***

  汪精衛的話很漂亮,只要有利於全面和平,他怎麼樣都可以。周佛海向司徒雷登重申了十二天以前的承諾以後,也提出了他個人的意見和立場。

  「請你在謁見蔣先生的時候說:南京的『中央政府』,勢必組織,但決不為東京與重慶之間講和的障礙,同時請你勸蔣先生,不要因為日本遭遇困難而輕敵;也不要根據個人恩怨來決定大計。」

  「好!」司徒雷登也很鄭重地回答:「我一定把你的話帶到。」

  「請問周先生,」傅涇波問道:「新的『中央政府』大概在甚麼時候成立?」

  「下個月。」

  「這麼快?」傅涇波訝異地問。

  「是的。籌備工作進行得很順利。」

  周佛海的兩句回答,語氣簡單有力,聽上去充滿了信心;事實上根本不是這麼回事。「組府」的工作,問題重重,其中日本怕刺激國民政府,關閉了和談之門,不願過於明顯地表示支持,是最基本的癥結。影佐禎昭在國內所受的壓力甚重;他倒是講「道義」的,始終支持汪精衛與周佛海,無奈以他的地位,發言的力量有限,因此,周佛海必須另外尋日本方面的關係,但效用有限。

  另一方面,中日直接談判停戰的消息,在上海及香港方面,甚囂塵上;以致有好些人,原定參加「新中央」的,亦不免遲疑觀望。汪系人物中,比較冷靜的,看出形勢不妙,向周佛海作了警告。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