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高陽 > 粉墨春秋 | 上頁 下頁
九二


  等韞和回來一說,出示照片,溥傑非常滿意。哪知好事多磨,吉岡直接找到溥傑去辦交涉了。

  「聽說閣下要到北平去,是嗎?」

  「是的。」

  「去幹甚麼?」

  聽他的語豈不禮貌,溥傑傲然答說:「辦私事。」

  「是結婚嗎?」

  聽他說破了,溥傑不便低頭,點點頭說:「對了。」

  「這個不行!」吉岡很不客氣,連連搖頭:「大大地不行!」

  「為甚麼?」溥傑也沉下臉來,「你是不是要干預我的婚姻?」

  「不是我,是關東軍。」吉岡答說:「關東軍希望閣下跟日本女子結婚。以便增進『日滿親善』。閣下的身分是『禦弟』,自然應該做出『親善』的表率。這是軍方的意思;閣下明白?嗯!」

  「我不明白。我也不需要明白。」

  「不明白的不行!日本的皇室譬如禦弟三松宮殿下、高笠宮殿下、閑院宮殿下,他們的婚姻,都要經過重臣同意。」吉岡又說:「本莊繁大將要親自為閣下做媒;你不可以到北平,應該等東京的消息。」

  溥傑無法再作爭辯;他也很瞭解,只要吉岡說了「你不可以到北平」,就會有人在車站偵察,不容他上火車入關;而且說不定從此刻起,他就在日本人監視之下了。

  很快地,東京方面有了消息,本莊繁替溥傑找了個貴族的女兒做妻子。這個古老的貴族是侯爵,名叫嵯峨勝;他的女兒叫浩子。一九三七年四月初,溥傑與嵯峨浩子,在東京結了婚。

  一個月以後,關東軍所選擇的「國務總理」張景惠,通過了一個名為「帝位繼承法」的法案;規定「皇帝死後,由子繼之;如無子則由孫繼之;如無子無孫,則由弟繼之;如無弟則由弟之子繼之。」

  溥儀的長輩,包括他的祖父醇親王奕譞,父親攝政王載灃,伯父德宗景皇帝載湉,由於慈禧太后的喜怒不測,都被折磨得有了神經衰弱的毛病;溥儀稟承遺傳,而且自幼至長,經過無數風波,從到「滿洲國」發現關東軍的淫威,比傳說中慈禧整人的手段更可怕,因此,他像他伯父那樣,也是無嗣,也是神經極度衰弱——這個毛病的特徵之一,是疑神疑鬼,終日不安;關東軍所授意的「帝位繼承法」一出現,在他的看法就像四十年前慈禧立「大阿哥」那樣,「廢立」的先聲,「皇位」要不保了!

  不但「皇位」不保,還有性命之憂。誰都看得出來,「帝位繼承法」前面的幾條,只是「聾子的耳朵」徒有其形,真正的要點是在「弟之子繼之」這五個字上;說得明白些,日本要一個日本血統的「滿洲國皇帝」,也就是由嵯峨浩子的兒子來繼承大位。

  然則,如何才可以達到這個目的呢?溥儀跟他的兩個妹妹,韞和與韞穎私下密議過;認為當年立「大阿哥」時,德宗多少視皇位如雞肋,真要其去,亦無所留戀,所可用自己情願遜位元的方式,達成慈禧的願望,不至於非駕崩不可。但是此刻的溥儀,卻不能用此方式,何況他本人並不像德宗那樣,有必要時不妨放棄皇位打算。

  更有一點不同的是,當時既有保駕的大臣,也有「保皇黨」,內則肅王善耆和炙手可熱的大學士軍機大臣榮祿;外則劉坤一、李鴻章、張之洞這一班朝廷視之為柱石的封疆大臣,連「廢立」都表示反對,更何況要害德宗的性命?

  這一有利的條件,在溥儀並不具備,他不但沒有保駕的「大臣」,連一個可共心腹的人都沒有,因為吉岡監視得很嚴。眼前唯一能替他分憂的,只是兩個妹妹,可是她們的力量有限,除了替他出主意以外,別無用處。

  兩姊妹為他出的主意是,必須對溥傑夫婦,加意防範。她們的看法是,日本人可能會毒死溥儀,讓溥傑得以繼承皇位,如果溥傑生了兒子,日本人又會毒死溥傑,讓他的兒子來做皇帝。不過,那是以後的事;日本人眼前的目標是溥儀。

  因此,等溥傑帶著新婚妻子回長春以後,兄弟間的一道鴻溝,立即很明白地顯現了。溥儀再也不敢跟溥傑說一句心裡的話;有時溥傑邀請溥儀「臨幸」,對於嵯峨浩子親手所做的菜,他必得等主人夫婦先動了筷子,方敢進食少許。這種戒慎恐懼的神情,溥傑夫婦都看了出來,為了免得自討沒趣,就再也不願請溥儀吃飯了。

  約莫半年以後,傳出來一個「喜訊」,嵯峨浩子懷孕了。這一下,溥儀更覺緊張;不過他也不便過分關切弟婦懷孕這件事,只是在暗中不斷占卦,從「諸葛馬前課」,到牙牌神數都試過,但始終不能確定,嵯峨浩子生的是男是女?

  幸好,嵯峨浩子生的是個女兒,溥儀得以暫時松一口氣,但隱憂始終存在。溥儀更寄望譚玉齡能為他生一個兒子,即令生子在五歲便須送至日本教養,有他親筆所寫的承諾書;可是畢竟是自己的骨肉,而且是純粹的滿族血統。

  這幾乎成了妄想,他自己知道,譚玉齡也知道,她是早就看透了,「滿洲國」的天下如能存在,遲早必歸於日本。未來尚不可保,何必又把過去看得這麼認真!她的觀點影響了溥儀,終於將奉天照大神為祖先這件事拋開了。及至譚玉齡一死、更使得溥儀只剩下唯一關心的一件事,就是如何保住自己的性命。

  譚玉齡死得非常突然。她的病是副傷寒,據中醫診斷,並不算嚴重。但治傷寒是西醫比較有把握,溥儀的「御醫」介紹了一個長春市立醫院的日本醫生來診治,此人表現得很熱心,守在病榻旁邊,打針、輸血,忙個不停,向溥儀保證,必能治癒。

  哪知吉岡得知消息,破例要搬到「宮內府」辦公所在地的「勤民樓」來住;說是便於照料。一到就派人去找了日本醫生來,閉門長談,談了有兩個鐘頭;那日本醫生從勤民樓回來以後,態度大變,不再忙著為譚玉齡打針、輸血;他自己也不大說話,臉色陰沉沉地,像懷著莫大的心事。

  在勤民樓的吉岡,卻命憲兵不斷地打電話給病室中的特別護士,詢問病況。實際上這是不斷給日本醫生加壓力,要他早早下手;這樣過了一夜工夫,譚玉齡一命嗚呼了。

  溥儀剛剛接到消息,吉岡跟著就來了,說是代表關東軍司令來弔唁,而且還帶來了一個花圈。這使得溥儀大為懷疑,何以能預備得這麼快?莫非事先已經知道,譚玉齡將死在何時?

  於是私下打聽治療經過,斷定譚玉齡多言賈禍;由於常常批評日本人,以致為吉岡下了毒手。

  不久,吉岡笑嘻嘻地拿了十來張年輕女子的照片,給溥儀過目,照片上的女子,一望而知是日本人,有的還穿著藍色白邊的水手服——日本女學生的制服,都是這個樣子。

  「譚貴人死了以後,陛下很寂寞。」吉岡說道:「陛下需要一個溫柔的女子來伺候;這些,都是很好的淑女,請陛下挑選。」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