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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一


  「證據是有的。」李漢俊從抽屜裏取出來一張紙,「他們在搜抽屜,我的心已經跳到喉頭了。居然這樣重要而就在跟前的東西,會交臂而失,實在不可思議!」

  陳公博不用看就知道了,是陳獨秀所草擬,自廣州寄來的《中國共產黨組織大綱》;上面已改得一塌糊塗,不容易看得清楚,也許就因為如此,才會令人疏忽。

  風浪已過,陳公博便又要求主人供煙;也喝了好些茶,方始告辭出門。那知一出弄堂,便發現有人跟蹤,陳公博快他也快;陳公博慢他也慢。這一下就不能回大東旅館了;陳公博漫無目的的走了一陣,盤算好了一條脫身之計;喊一輛「黃包車」,關照拉到八仙橋大世界。

  到得大世界,車一停下,轉身之際,自然而然地看到了「釘梢」的人。這一回成竹在胸,毫不慌張,逛遊藝場,在「共和廳」聽了「女校書」,最後來到露天電影場。

  大世界夏天的露天電影場,共有兩處,一處在地面;一處在屋頂,陳公博是先到地面那一處,坐在後面看了三四分鐘,趁銀幕上出現夜景,光線特暗時,離座而去,直奔屋頂露天電影場,繞了一圈,從另一邊下樓,疾步出門,跳上一輛車,很快地回到了旅館;一進門便說:「麗莊,麗莊,快把箱子打開。」

  打開箱子,檢取有關的文件,燒乾淨了,將灰燼丟了在痰盂裏,陳公博方向妻子細談這晚遇險的經過。

  「那天,」談到這裏,周佛海補敘他自己的經歷,「我因為吃壞了肚子,大吐大瀉;睡在貝勒路博文女中樓上的地板上,到得十二點多鐘醒來,發見毛澤東在門外警惕地張望,我問他為甚麼不進來?他說:他看看有沒有陌生人。接著,將這晚上發生的事,都告訴了我。當然,公博的臨危不苟,是事後聽別人說的。那天晚上,公博真倒楣,驚魂初定,又接觸到了一件命案;就在他大東旅館間壁的屋子——」

  那間屋子裏,寄宿的是一對情侶,由於婚事受阻,相約殉情;男的是洋行職員,偷了洋「大班」的一把手鎗,打算先結果了女的性命,再飲彈自殺。到得後半夜,在大風雨中,陳公博聽得一聲槍響,起床開門一看,走廊上空宕宕地甚麼人都沒有;夫婦倆都猜不透是怎麼回事?陳公博還以為是夢魘。

  及至天明起床,才知道出了命案,女的死在床上,男的卻從從容容地走了。臨走以前,寫了一封長信,自道忽然覺得殉情是件卑怯的事,還是要在這個世界上奮鬥下去。而且還吃了一碗麵,方始離去。

  這一下,陳公博又緊張了,因為巡捕房查緝命案,他是緊鄰,也許會被傳去問話;節外生枝,暴露了他的秘密身分,可能又是一場災難。因此,夫婦倆商量了一下,決定到杭州去躲兩天再說。

  就在這一天,周佛海這些人到了位居上海與杭州之中的嘉興。原來周佛海聽到了毛澤東的敘說以後,覺得「大會」功虧一簣,未免可惜,認為應該另外找個安全的地方,將最後一天的大會開完。同時想到上海代表李達的妻子,也是正跟周佛海在熱戀中的楊淑慧的同學,是嘉興人,不如託她安排。

  李達住在法租界環龍路漁陽里,替陳獨秀看家;找到了一商量,決定連夜通知「同志」第二天到嘉興開會。李達的妻子打前站,雇好了鴛鴦湖中一條大畫舫;船到湖心,天公不知作美,還是痛哭,竟是滂沱大雨,雨聲真如李義山詩中所形容的「錦瑟驚弦破夢頻」,所以儘管船中開會,大聲爭執,隔著白茫茫一片煙雨的鄰近船上,竟一無所聞。

  這天會中,通過了「黨綱」和「黨的組織」;接著是選舉,陳獨秀自然膺選為「委員長」;周佛海由於力疾從公的功勞,被選為「副委員長」,代理「委員長」。下面「組織」、「宣傳」兩部,由張國濤、李達分別擔任。

  會後到上海,周佛海一面搞共產黨;一面談戀愛,在南成都路輔德裏租了一間屋子住,也是他跟楊淑慧秘密談情之處。至於「工作」,就不一定了,大世界、新世界、永安公司「屋頂花園」都是;因為他常需要跟馬林接觸,而會面的地點,總是在這些地方。

  跟馬林見面頂重要的一件事是,領取第三國際所發的經費,所以有些人加入共產黨,只是為了領取津貼,為生活而「革命」而已。周佛海就多少是這樣的情形。

  到了暑假將近結束,陳獨秀由於周佛海的函電交催,在廣州辭了職回到上海,接掌由「委員長」改稱「總書記」的大權。但他與馬林的意見甚深,主要的是馬林以為你們拿了第三國際的錢,就該聽第三國際使喚,而陳獨秀認為「朋友幫忙」是一回事,「獨立自主」又是一件事。他說馬林的話說錯了,要他認錯,才肯見面;馬林不肯,以致形如參商,有甚麼事接頭,要由「同志」轉達。

  這時莫斯科又派了一個山東人楊明齋到上海,預備創辦「中俄通訊社」,住在陳獨秀家;陳太太喜歡打牌,楊明齋亦好此道,所以有「同志」去看陳獨秀,常被她拉成麻將搭子,有時「三缺一」亦能成局。周佛海就常打這種三人麻將。

  有天下午正打得起勁,留滬未走的漢口「代表」包惠僧去了,他向周佛海說:「我剛剛從輔德路上遇見密斯楊,她到你那裏去了。」

  聽這一說,周佛海便將牌讓給包惠僧打,匆匆趕回秘密住處去會楊淑慧。走了半個小時,法捕房大批警探包圍漁陽里,陳獨秀夫婦、楊明齋、包惠僧,還有去訪陳獨秀的邵力子,都被捕了。

  陳獨秀有過在北方政府被捕的經驗,所以態度很沉著,不承認他就是陳獨秀;巡捕房也相信了,因為在想像中,作為一個「政黨領袖」必定氣概軒昂;而陳獨秀其貌不揚,還帶些土氣,「望之不似人君」,所以沒有進一步查證。

  不過,他們的主要目標就是陳獨秀,「元兇在逃」,當然要繼續緝捕,所以命令守在陳家的包打聽,不論甚麼人上門,一律收禁。在這段期間,僥倖漏網的周佛海,陪著楊淑慧到法國公園去散步,經過漁陽里,楊淑慧要去看陳太太,周佛海不贊成,因而又僥倖逃過一關。但接踵之間,有個人自投羅網,遭了無妄之災。

  這個人叫褚輔成,字慧僧,杭州人,在浙江政局中是重要人物;去訪陳獨秀時,為包打聽逮捕,送到巡捕房,主辦的翻譯,恰好也是杭州人,急忙離座相迎,問他:「慧老,你怎麼也在那裏?」

  「我是去看陳獨秀。」

  「慧老,你認不認識他?」

  「當然認識。」褚輔成沒好氣地答說:「不認識,我去看他幹甚麼?」

  「好,好!我帶你去看他。」

  帶到別室,陳獨秀一看褚輔成的臉色,急忙打手勢想通款曲,褚輔成已經大聲在問了。

  「仲甫,這是怎麼回事?」

  這一下,身分拆穿;守在陳家的包打聽,奉到不再逮捕任何人的命令。恰好此時,周佛海又來了——他是順道去看馬林;為馬林帶來一封致陳獨秀的「哀的美敦書」,上面寫的是:「如果你是真正共產黨員,一定要聽第三國際的命令。」由於措詞嚴重,所以周佛海連楊淑慧都顧不得陪,急急趕來下書。

  到得漁陽里一看,陳家的後門關著,周佛海不由得奇怪;上海的「弄堂房子」,進後門就是廚房,時值黃昏,作炊之時,天氣又那樣熱,所以除非全家出外,後門是沒有一家不敞開的。陳家訪客甚多,在白晝,後門從無關閉之時,唯獨此刻例外,是何緣故?

  一面這樣想,一面已動手去敲門;門開處出現一個彪形大漢,用山東話問道:「你找誰?」

  「我找陳先生。」

  「不在家!」砰然一聲,後門又關上了。

  周佛海越發奇怪;一路走到家,都想不出是怎麼回事?不久,有個叫陳望道的「同志」,神色倉皇地來告警;周佛海才知道陳獨秀等人被捕,暗叫一聲「好險!」匆匆焚毀了重要文件,找個小旅館住下:一面自己避禍,一面還要設法營救陳獨秀。

  就在這時候,馬林來找周佛海,說要召開一個「遠東弱小民族會議」,對抗「華盛頓會議」——美國總統哈定所發起,受邀參加的共有中、英、法、意、日、荷、葡、比八國;會議的主旨在解決存在於太平洋及遠東地區的,足以造成糾紛的各種問題。而第三國際認為這是宰割弱小民族的會議,所以在伊爾庫茨克召開「遠東弱小民族會議」,希望中國能夠派出工人、農民、商人和青年的代表六十人至七十人,到俄國去出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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