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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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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裏,那裏!」蘇姍謙虛而愉悅地說:「像林太太這樣的女才子;不,」她緊接著改口,「應該說是佳人;才子佳人,美滿良緣。」 「多謝你,多謝你。」林北麗說:「今天談得很愉快,」 蘇姍看女主人面有倦色,很知趣地站起來說:「今天打攪林先生、林太太,非常不安,不過也很高興,聽了林先生的高論,實在讓我長了很多見識。」 「那裏,那裏,請常光臨。」 「真的,」林北麗也握著她的手說:「患難邂逅,也是難得的緣分;請常過來玩。抱歉的是,沒有東西招待。」 「蘇小姐,」林庚白在送到門口時,特意關照,「三天之後你再來,我一定已經把你的八字推算好了。」 「謝謝!過三天我一定來。」 *** 這三天之中,情勢變得益發險惡,炮戰更為猛烈;香港的「山頂」,除了日本陸軍發自九龍塘的炮彈以外,而且是日機空襲的目標。同時日本海軍亦已在淺水灣,香港仔一帶,展開行動。誰都看得出來,香港的陷落,只是時間問題。 據說,九龍曾有一個英國人與一個僑居多年的日本婦人,由教會支持,冒險渡海到香港,接洽停戰,以期減少流血;而香港的英軍指揮官嚴詞拒絕,表示非日軍登陸,絕不撤退。因此,日軍在海陸空三方面都加強了攻勢。 離奇的流言很多,有人說,香港的香字,拆開來是「一十八日」;從「十二.八」算起,應該在十二月二十六日陷落。又有一說是:香港總督楊慕琦,希望在他的豪華官邸中,享用最後一次的「聖誕大餐」,作為紀念,因而要求英軍,無論如何要堅守到耶誕節。這兩種流言,若合符節,所以很多人相信,香港的命運,就在耶誕前後,可以定奪。 在九龍方面,市面開始惡化,本來是死寂,漸漸變成混亂;打家劫舍,以及漢奸帶著日本憲兵到處抓「重慶分子」的情形,日甚一日。 半島酒店又熱鬧了。住在九龍的名流,一共四十多人,為日軍從各處搜了出來,集中到半島酒店,加以看管。這些人半幸半不幸,幸而不死,但又不幸失去自由,能不死而又不失自由的人極少,談起話來只有一個交通系的要角葉恭綽。 葉恭綽亦住在九龍的精華地帶尖沙咀,日軍一到,計無所出,想來想去唯有出之於「唬」之一策;於是先命家人舖設極精致的佛堂,然後敞開大門,表示對日軍不加戒備,無所恐懼。 到了下午,果然有一名「皇軍」中佐率領五、六名士兵,排闥直入,一進客廳,但見香煙繚繞,花果供奉,正中是一座五尺高的銅製佛像,蒲團上正有一位清癯老者,俯伏拜禱。見此光景,那名中佐趕緊叱止士兵,將槍枝放下,雙手合十,喃喃地唸佛致敬。 跪著蒲團上的,自然是葉恭綽,等他起身,那名中佐用日語問好;葉恭綽對簡單日本話是聽得懂的,卻裝作茫然不解,只命家人待茶,取來紙筆,預備筆談。 就這時那中佐已發現一旁書桌上有幾封信,最上面一封,信面上寫的是「板垣大將殿」;板垣自然是板垣征四郎,那中佐更是肅然起敬,向葉恭綽做個手勢,似乎在問,能不能看一看那封信? 葉恭綽做個手勢,道聲:「請!」 那中佐走過去逐一檢視信封,發現除了那些在十幾二十年擔任過駐華武官或駐屯軍司令的大將以外;另外還有致日本財政、外交界名流的函件多通。 現在的閣員,便有大藏大臣賀尾興宣及商工大臣岸信介二人;前任的閣員,也是兩人,外務大臣松岡洋右及大藏大臣小倉正恆。其中也還有做過首相的「重臣」,不由得就肅然起敬了。 因為如此,那中佐亦就格外有禮貌了;透過隨後趕到的一名翻譯,問葉恭綽說:「這些信都沒有封口,是不是可以看一看內容?」 「可以。」 信是中文,但意思可以看得懂,葉恭綽跟受信人都有深交,但自七七事變以來,不便通函;現在由於九龍已落入日軍手中,想來不久便可通郵,所以特為修函問候。其中特別提到「皇軍」的英勇,而且紀律嚴明,深表佩服。 這些信措詞大致相仿,但提到過去的交遊,時間、地點各各不同,譬如給本庄繁的信,不提他在關東軍司令官任內,發生了九一八事變,只談他當張作霖的顧問時的交往。給松岡洋右的信,談到他當南滿鐵路總裁時的公私過從。事證詳實,決非虛構,那中尉當然刮目相看了。 「葉先生,」那中佐很興奮地說:「想不到你與敝國的要人,有很深的交誼,失敬之至。這些函件,如果你認為有需要,我可以用軍郵代為轉遞;而且有簽收的回單奉上。」 「那太好了。拜託、拜託!」 當下賓主盡歡而散。不道下一天便有一位大佐帶了翻譯來拜訪;殷殷致候,同時表示將格外供應糖食及日用品。這一諾言,等他一告辭,便即實現;另外送了一份特別通行證,在戒嚴時間亦可通行。 傳說中最為人所津津樂道的是「福將」李福林之福。他本來在新界康樂園,優遊林下,足跡不履紅塵;十二月七日那天,破例到了九龍,因為國父以前的侍衛隊長黃惠龍去世;李福林袍澤情深,特來執紼,葬禮既畢,已近黃昏;港九的友好們堅留他茗飲敘舊。那知一夕之間,風雲變色;日軍攻到新界,首先就撲向康樂園,想生擒李福林,不道撲了個空。李福林自知辛苦經營的康樂園,這下子一定保不住了,因而飄然渡海,由香港搭船,間關到了重慶。 至於不幸遇難的,首先就要數林庚白;他果然活不過五十,但是安居重慶,就決不會死在「三八式」的步槍之下。據說,林庚白是被誤傳為「林委員」;有漢奸在金巴利道一帶打聽他。 十二月十九日那天,漢奸帶著日軍來搜捕;林庚白夫婦便從後門溜走,那知一出門就遇見五個日本兵。 「林委員,」有個軍曹,操著生硬的中國話問:「在那裏?」 林庚白早具戒心,扮成個廣東人所謂「大鄉里」的模樣,他相信他本身不致被誤認為「林委員」,便搖搖頭用普通話答說:「我不知道林委員在那裏。」 這句話答壞了!百密一疏,出現了很大的漏洞;因為既是「大鄉里」的模樣,應該只會說廣東話,不會說帶福建口音的普通話;那軍曹臉上,頓時起了疑色,直盯著他看。 儘管林庚白力持鎮定,林北麗也能強自克制,不露驚慌之色,但他的衣著跟他的文弱的體格神態,終歸是不相配的,「你就是林委員!」那軍曹喝一聲:「走!」 林庚白被拉走了;林北麗嚇得手足無措,想跟過去,卻讓另外兩名日本兵將她攔住了。 這時她是在天文道的上坡口,眼睜睜看著丈夫被帶下坡;心裏只朝好的地方去想,大概是見他們的長官,不致於被認出真正的身分;就算真的認了出來,他是立法委員林庚白,也沒有甚麼要緊。立法委員不是負實際政治責任的政務官;充其量也不過像顏惠慶、陳友仁、李思浩、鄭洪年那些名流那樣,被移置到半島酒店,接受免費的招待而已。 當她在轉著念頭時,看到林庚白與那軍曹都站住了腳;接著那軍曹拍拍他的肩膀,向上一指。林北麗看在眼裏,喜在心頭,知道丈夫被釋放了。 果然,林庚白由下坡口往上坡口走了來;但是,他不知怎麼,失卻了「平生鎮定」之功,兩條腿在發抖。林北麗大驚失色;脫口輕喊一聲:「不好!」真的不好了;林庚白又被日本兵抓了回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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