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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〇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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於是費理陶夫婦相攜而去;劉德銘目送他們的背影,不由得想起一個從未識面,而卻與他有極「親密」的關係的人,就是「組織」上分派給他作「妻子」的女同志,化名楊淩。 「楊淩不知道長得怎麼樣?」他在想,「能像蘇姍這樣就好了。」 * * * 入夜燈火管制。「東方之珠」的香港,本以燈火璀璨的夜景出名,這天卻是黯然失色了。 外面一片漆黑,裡面是以燭火照明;每張餐桌都點著彩色的蠟燭,光暈搖曳,明暗不定,反倒出現了神秘而溫柔的情調。 可惜,炮火給人帶來的生活,乃至生存的威脅,已很深刻地反映到餐桌上——昨天的一湯兩菜,還有沙拉與尾食的正餐,此刻已縮減為一湯一菜。 這使得許多人想起一個從未注意過的問題,人口密度最高的香港,不生產糧食,盤中之餐,大部分來自廣州;小部分來自美國、澳洲等等農產品豐富的國家。如今水陸兩路都已阻絕,香港的居民,豈不要活活餓死? 「日本軍閥實在很愚蠢!」費理陶說:「他們其實並不需要對香港發動軍事攻擊,只要封鎖水陸兩路,斷絕外來的接濟,就可以使香港不戰而潰。」 「不!」劉德銘說:「香港對日本人有特殊的意義,在香港的要人,以及香港各銀行保險庫中的財富,都是日本人急於想掌握的。所以日軍不但會對香港發動攻擊,而且必然會發動猛烈攻擊;希望像希特勒橫掃東歐那樣,取得閃電戰的效果。」 這番見解,加強了費理陶儘快離開香港的決心。飯後攜著簡單的行囊與愛妻吻別,向劉德銘鄭重表達了托妻之意,離開半島酒店,踏上一輛預先約定的計程車,直駛啟德機場。這一去就沒有再回來;蘇姍很高興地說,劉德銘的計畫實現了。如今她得為自己打算,問劉德銘是住在九龍好,還是香港比較安全? 「就目前來說,香港比較安全。九龍是半島,日本陸軍可以到達;香港隔著大海,成為天然的屏障,不過,到頭來是一樣的。」劉德銘說:「一動不如一靜,我預備在九龍等機會。」 「我想到香港去。在香港,我有一個最好的同學,我想找她。」蘇姍又說:「剛才我聽廣播的,在青年會臨時設立了渡海通行證申請處;不知道能不能請劉先生替我打聽一下?」 意思是要請劉德銘替她代為申請。這是義不容辭的事,劉德銘要了她的身份證明文件,步行到達青年會,只見排隊的長龍已繞過一條街了。 這一景象,令人品餒;但腦中一浮起蘇姍的笑靨,勇氣與耐心都有了,靜靜地排在末尾。很快地,他身後又出現了一條長龍。 「如果日本軍攻佔了港、九,當然要組織維持會。」在他前面的一個中年人,問他的同伴:「你看,會請誰出面。」 「那還用說,自然是何東爵士。」 「何東爵士不在香港。」另有一個人搭腔,「到澳門去了。」 從這兩個人的交談中,劉德銘知道了何東爵士去澳門的原因,是為了答謝澳門總督特地到香港來賀他們夫婦的鑽石婚,恰好逃過了這一劫。 對啊!劉德銘在心裡想,澳門屬於葡萄牙,而葡萄牙是中立國,所以她的首都里斯本,才會成為情報販子的集中地。必要時想法子偷渡到澳門,倒不失為一條可進可退的好路子。 正在這樣轉著念頭,發覺有人在他肩上拍了一下,轉臉看時,不覺一喜,「裁法,」他很興奮地說:「我聽說你在香港;怎麼樣,混得很得意吧?」 這個人是劉德銘在上海認識的朋友,名叫李裁法;出身不高,卻很重江湖義氣;最難得的是,頗有力爭上游之心。劉德銘心想,此時此地,能遇到這樣一個有用的朋友,運氣總算不壞。 「馬馬虎虎。」李裁法問道:「你是甚麼時候到香港來的?上海一批老朋友怎麼樣?」 「來了沒有幾天。」劉德銘說:「我是從昆明來,在香港過境。」 「原來你在內地!」李裁法問道:「你排隊是領過海的通行證?」 「是替我一個朋友來領。」 「朋友?」李裁法想了想,開玩笑地問:「女朋友?」 「女是女的;不能算女朋友。」 「不管你是不是女朋友;來,來,不要排隊了!」李裁法拉著他手說:「我想法子送你的朋友過海就是。我們先找個地方聊一聊。」 於是劉德銘退出了行列,跟著李裁法想找個咖啡館歇腳,卻未能如願;因為店鋪都關門了。最後,是劉德銘提議,到半島酒店去敘契闊。 據李裁法自己說,「混」得還不錯;開了一間「吧」,專做「爛水手」的生意,地點是在香港的北角,那裡是上海人的天下,另成一個「幫口」。劉德銘聽得出來,李裁法在「上海幫」中,是首腦之一。 「劉先生,」李裁法還保持著在上海時對劉德銘的稱呼,「你現在不論過境要到那裡,一時都走不掉了,能不能幫幫我的忙?」 「喔,」劉德銘問道:「幫甚麼忙?」 「九龍,香港是一定保不住的了。我還聽到一個說法,邱吉爾打電報給這裡的總督,香港如果守不住,不妨向日本投降;不能讓我們在廣東的遊擊隊攻過來,更不必向中國政府要討救兵,他說:香港在日本人手裡,將來可以要得回來;給中國人一佔領,將來就要不回來了!」 「他媽的!」劉德銘不由得罵了句,「這個傢伙真是老狐狸。」 「不管他是不是狐狸,話是實在的。等日本人一來,地方上要出面組織維持會;北角方面,我想來搞,不過大家都沒有甚麼經驗。你是見過日本人的世面的;我剛才看見你,心裡在想,我的運豈不錯,居然能遇見一個有用的朋友。」 劉德銘很驚異於他的想法跟自己完全一樣,也認為是遇見了有用的朋友;可是彼此都錯了!李裁法不能用他;他自然也就不能利用李裁法了。 「裁法,」他率直說道:「搞維持會這一套,名聲太難聽;我只好敬謝不敏。」 「不錯,搞維持會就是漢奸。不過,劉先生,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李裁法問道:「你認不認識一條腿的陳將軍?」 劉德銘知道他是指的陳策。此人是廣東瓊山人,辛亥革命以前,在廣東海軍學校當學生時,即已加入同盟會。民國十一年做廣東海防司令,適逢陳炯明叛變;保護中山先生登上永豐艦避難的,就是他。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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