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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九


  他住在九龍半島酒店;旅客都是高貴的紳士淑女,但大部分已失去了平時雍容優雅的風度,一個個愁眉苦臉,神情惶惑,到處打聽局勢。據說日本陸軍已經由深圳向新界進攻,英軍設了兩道防線,第一道在邊境;第二道在沙田,那裡群山屏障;山上分佈了許多炮位,可以長期堅守。

  「香港是英國的東方之珠,不會輕易放棄的。」有個坐在劉德銘身旁,神態非常樂觀的洋人,說得一口很流利的上海話:「上個月,有大批英軍,從加拿大派來增援;據所知,停泊在新加坡外海的『威爾斯皇子』號跟『卻敵』號,已經決定移防香港。海陸兩路的防守實力,都很堅強;香港九龍,起碼可守半年。」

  正當他高談闊論時,大廳上擴音其中播放的輕音樂已經停止,到了播報新聞的時間:第一條就是「威爾斯皇子」及「卻敵」號為日本飛機炸沉的消息。

  那洋人的臉色很難看,有點坐不住的模樣;劉德銘伸過一隻手去,親切地按在他的膝頭上,「不要洩氣!」他說:「日本人是一時倡狂;最後勝利屬於你我。」

  劉德銘的友好態度,對於解除他的難窘,極有幫助;他從皮夾中取出一張名片,遞給劉德銘說:「通常英國人是不作自我介紹的。」他說:「不過,這一次是例外。」

  劉德銘接過名片來看,一面中文,一面英文;中文上印的頭銜是:「英商蔔內門洋行視察」;中文名字叫做「費理陶。」

  「你叫我費理好了。」

  「我姓劉。」劉德銘已改名劉漢君,掏了張在香港新印的名片;又看著費理陶的名片上的地址問:「你一向住在上海?」

  「我是生在上海的。」

  「怪不得說得這麼好的上海話。」劉德銘問道:「到香港幾天了?」

  「前天才到,我是陪我太太來度假的。」費理陶問:「你呢?」

  「我從昆明來,預備回上海。」劉德銘說:「看來仍舊要回昆明了。」

  剛說到這裡,一香風撲襲;劉德銘轉過臉去,頓覺眼前一亮,站在面前的那婦人,年可三十,長身玉立,豔光四射,費理陶為劉德銘介紹,是他的妻子蘇姍。

  劉德銘起身招呼;聽她口音帶些南京腔,別有一種他鄉遇故的親切感。蘇姍的感覺,亦複相似,開口問道:「劉先生是那裡人?」

  「南京。」

  「果然!」蘇姍笑道:「口音總是改不了的。」她向她丈夫說:「我跟劉先生是同鄉。」

  「這樣說,更有緣了。可惜是在這樣的情形之下,否則可以好好慶祝一下。」

  話雖如此,費理還是叫了威士卡,舉杯定交。然後,談到彼此的處境以及今後的動向。

  「我已經失業。」費理陶說:「今天中午聽到廣播,在日本勢力所能達到的中國地方,英美的產業,都為日軍所接管了。」

  「還好,你們夫婦並未成為俘虜。」劉德銘說:「費理,請原諒我,對於香港的前途,我不像你看得那麼樂觀;既然已經倖免作為日軍的俘虜,應該珍視這份運氣,想法子離開香港。」

  「離開香港到那裡?」費理答說:「整個南洋,都在日本軍閥瘋狂地攻擊之下,沒有一平安樂土。」

  「那末到我們的內地去。」劉德銘說:「你們不是有分公司的在重慶?」

  「我也在這麼想,不過不容易。機場被炸,民航機根本無法起落。」費理陶忽然問說:「你們有許多政府所重視的聞人在香港,怎麼辦?你看,在這座大廳中的,我就認識好幾位元。」

  劉德銘環目四顧;目標顯著,首先入目的是,儀錶魁偉的外交界耆宿顏惠慶;巧的是,他的隔座,便是他當年奉使蘇京,在民國二十四年重返莫斯科時,同船赴俄的電影明星蝴蝶,依舊梨渦生春,風華絕代。

  與顏惠慶相映成趣的,是瘦小精悍的林康侯;與他同桌的另一位清臒老者,劉德銘也曾識面,是北洋時代段祺瑞一系的要角,當過財政總長的李思浩。

  再過去一桌,是廣東的精英,資格最老的許崇智、「天南王」陳濟棠;還有李福林、陳策。這些人如果陷失在香港,為汪精衛拖下水去,足以增加「南京政府」聲勢;不知道重慶方面有甚麼辦法,援救他們脫險?

  轉念到此,劉德銘靈機一動;細想了一會,問費理陶說:「你們夫婦是不是真的想到重慶?」

  原來劉德銘的想法是,香港不但有好些政要聞人,而且因為這是國民政府涉外事務方面一個主要的據點,無論國際貿易,情報聯絡,都在此進行;有許多要員派駐在香港、九龍,政府是一定要想辦法援救他們脫險的。

  脫險唯一的途徑是空中航路;即令日本轟炸機不停地空襲,但必有重慶派來的民航機,乘隙冒險下降。時逢下弦,上半夜星月微茫,不宜空襲,若有來自重慶的民航機,這時候是降落的理想時間。費理陶如果想離開香港,不妨到機場去等機會。

  這個想法,非常合理;仔細想一想,重慶方面,似乎除此以外,別無可以接運的辦法。費理陶欣然接受,深深道謝;接著跟蘇姍商議行止。

  「最好是一起走,只怕辦不到。」他說:「我是做『黃魚』,一個人能擠上飛機,已算很幸運了。蘇姍,你說呢!」

  「你一個人去好了!我先留在香港。」蘇姍答說:「好在我是中國人。」

  「可是,誰照料你呢?」

  說到這話,費理陶跟他的妻子,不約而同地轉臉去看劉德銘——劉德銘當然不能毛遂自薦;而且,他有任務在身,只要有機會,立刻就要離開香港,事實上也不可能給蘇姍多少照料;因而裝做不懂他們的意思,保持沉默。

  「劉先生,」終於是費理陶開口,「你是熱心的人;倘或蘇姍需要你幫忙,你一定不會拒絕。是不是?」

  「當然,只要能力所及,我一定效勞,不過,我不能作任何承諾;這種亂世,誰都無法預料明天會發生些甚麼。」

  「當然,當然!這一點我充分理解。你們中國人不是有兩句話:『夫妻本是同林鳥,大限來時各自飛』?」

  語出不祥,劉德銘心中一動,倒有些懊悔,替他出了個到啟德機場去等機會的主意。

  「費理,」蘇姍問說:「你預備甚麼時候走?」

  「既然已經決定了,不必遲疑,我今天晚上就走。」費理陶站起身來,「請你幫我收拾一下行李;我要寫幾封信給有關方面,報告我的行蹤。」

  蘇姍點點頭,向劉德銘嫣然一笑,「劉先生,」她問:「今天晚上我們一起吃飯好不好?」

  「好、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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