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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一


  抗戰發生時,他正擔任虎門要塞司令。平時綠林出身,修成正果的「福將」李福林,解甲歸田,在香港新界辦農場,題名「康樂園」,廣植時花鮮果,收穫甚豐,真是優遊林下;不道日本海軍知道他在粵軍中人緣極好,擁有很大的潛勢力,便以重賂請他策動廣東的海陸軍作內應。李福林表面唯唯,暗中派人到廣州,向行營主任余漢謀告密。

  余漢謀便跟陳策定計,通知李福林,盡不妨答應日本人的要求。於是李福林收受了一筆鉅款,約日本軍定期來攻;到得日本海軍進入珠江,伏兵齊起,吃了大虧。但陳策亦於此役中受傷,在香港割掉了一條左腿,才得保住性命。

  陳策人雖殘廢,雄心不減;現任國民黨駐港澳總支部主任委員,兼國民政府駐海軍事代表,劉德銘聽李裁法提到他,心知必有說法,點點頭答說:「我雖不認識他;不過他在香港的任務,我知道。」

  「你知道就再好沒有了。」李裁法說:「你倒想,我們多少人在這裡?一時那裡走得完!而且別的人,譬如財政部、交通部、國防部派在這裡辦事的人,都可以走;中統、軍統的人,能走也不能走,走了那個來做『工作』?所以陳將軍關照我,要搞維持會做掩護。」

  聽他這一說,劉德銘才知道李裁法是在陳策指揮之下。既然如此,自不妨表明自己的身份;但轉念一想,俗語說得好,「逢人只道三分話,未可全拋一片心。」至少對他的話,先需求證確實,才談得到其它。

  於是他問:「陳將軍住在那裡?」

  「他住在勝斯酒店。你要不要見見他?我帶你去。」

  他敢這樣說,可見陳策要他組織維持會的話不假;劉德銘想了一下答說:「我老實告訴你,我是要到上海去的。現在情況大變,去上海是不是還有必要,我得打電報去問一問;如果上海不必去了,我一定幫你的忙。」

  「好極!」李裁法又說:「你要發電報,可以用我們的電臺。」

  「不必!」劉德銘說:「你請坐一坐,我先替你介紹一個朋友。」

  接著便是李裁法為劉德銘解決問題,他有辦法將蘇姍送到香港;但蘇姍卻又變了主意,覺得跟劉德銘在一起比較安全。

  「蘇姍小姐的想法不錯。」李裁法是抱著所謂「胡調」的心思,直覺地認定他們應該是一對情侶,想替他們拉攏,「跟劉先生在一起最安全;一定能照顧得你很好。如果有用得著我的地方,請你告訴劉先生,打電話給我好了。」接著,他在紙餐巾上寫了九龍與香港的兩個電話號碼遞給劉德銘。

  「多謝李先生。」蘇姍含笑致謝以後,視線轉向劉德銘時,忽然臉上微有憂鬱之色,「有件事,我很不放心,費理跟我約定的,他一到了重慶,第一件事是打電報通知我;到現在沒有消息,不知道他搭上飛機沒有?」

  「當然搭上了,不然應該回來。」

  「就因為沒有回來,我才不放心。聽說,啟德機場讓日本飛機炸了好幾次,死了好些人。」

  很顯然地,蘇姍是擔心她的丈夫,飛機不曾搭上,性命已經送掉。劉德銘想了一下,覺得這個不幸的可能性,是存在的;為了安慰她起見,應該立刻澄清她的這一憂慮。

  於是劉德銘將費理陶接受他的建議,到啟德機場等機會飛重慶的情形,告訴了李裁法;問他能不能設法打聽一下,費理陶究竟搭上飛機沒有?

  「那容易。我馬上打電話到機場,找中國航空公司的人問一問就知道了。」

  李裁法去了好久才回來,告訴他們說,昨夜有一架飛機降落,要接許崇智、陳濟棠、顏惠慶等人到重慶;結果一個都不曾接到。當時秩序很亂,擠上飛機的人,有的登記了,有的未曾登記。而在已登記的名單中,並無費理陶僕人。

  「那末,轟炸機場,傷亡的名單呢?」劉德銘問:「應該到那裡去打聽?」

  「這要到員警署去打聽。」李裁法站起身來說:「我再去打電話。」

  對於李裁法的熱心,蘇姍頗為感動;因此,對劉德銘也增加了好感,覺得他有這樣的朋友,證明他也是個好人。

  「我問過了,死亡名單不全,沒有費理陶的名字。受傷的名單是全的,可是也沒有,」李裁法說:「看起來是上了飛機了。」

  「但是,沒有費理從重慶來的電報。」蘇姍答說。

  「你不會打電報去問?」劉德銘說:「費理到了重慶,當然要到公司去報到;打電報到重慶的蔔內門洋行一問,不就有了確實資訊。」

  「對!」蘇姍說:「立刻就打。」

  半島酒店就有郵電代辦所;重慶蔔內門洋行的地址雖不知道,卻也無妨,重慶電報局自能「探投」。蘇姍又付了回電的費用,預計五個小時之內,必有回音。

  「希望五個小時之內,有好消息。」李裁法說:「我要走了,明天上午九點鐘再來,不但希望聽到蘇姍小姐的好消息;而且也能聽到我自己的好消息。」

  最後這句話,蘇豈不解;等李裁法走遠了,她才向劉德銘動問,甚麼是他的好消息。

  「告訴你也不妨。」劉德銘將李裁法邀他幫忙的話,約略說了一遍。

  「那末,你作了決定了沒有呢?」

  「還沒有。」劉德銘答說:「我要等一個人;等那個人來了,才能決定下一步的動靜。」

  「那是個甚麼人?」

  「工作上的夥伴。」

  蘇豈不作聲,只見她長長的睫毛,不住閃動;是落入沉思中的模樣。劉德銘恰好乘她不注意時,恣意平視;一時遐想升騰,連香港傳來的日機空襲的爆炸聲都聽而不聞了。

  「我怎麼辦呢?」蘇姍突然這樣發問。

  「不要緊!」劉德銘答說:「我那個朋友辦法多得很;一定可以把你送到重慶,與費理團聚。」

  「就怕費理的行蹤成謎。」

  「不會的。重慶一定有好消息來。」

  消息是來了,卻並不好;費理陶並未到重慶蔔內門洋行報到。蘇姍的話說對了,費理的行蹤,真個成謎。

  這燈火管制,一片漆黑的漫漫長夜,在蘇姍真是在受熬煎;到了天色微明時,她再也忍不住了,用內線電話將劉德銘從夢中喚醒,帶著哭聲地說:「我怕!我睡不著!」

  有句沒有說出來的話,她需要安慰。劉德銘只好這樣答說:「你別怕!有我在。」

  「我也知道有你在。不過,是這時候;而且只聽得見你的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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