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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七


  「好吧!我也到。」孫曜東問:「在甚麼地方簽字?」

  「霞飛路筱玲紅家,明天下午三點鐘簽字。」

  到了第二天下午,金雄白與楊惺華先到;接著,孫曜東也到了,還帶了兩名保鏢,守在樓下。樓上客廳中,筆據筆硯都準備好了;金雄白將一張支票交了過去,隨即又將毛筆遞了給筱玲紅。

  筱玲紅寫了名字,又打了指印;接下來是楊惺華、孫曜東與金雄白都簽了字,全部手續,不過五分鐘,便已畢事。

  正待離去時,樓梯上一陣響,孫曜東向外一看,頓時臉色大變;金雄白亦深感意外,原來上樓來的正是楊淑慧。

  除了楊淑慧,還有十來個「白相人」,打扮大致相同,格子紡的短衫褲,胸前一段黃澄澄的金表煉,頭上歪戴一頂草帽;嘴上斜叼一支香煙,一進客廳便四面站了開來。

  金雄白心知不妙,伸頭向窗外一望,只見弄堂中,隔幾步便有相似裝束的一個人在「站崗」。方欲動問,來意為何;楊淑慧卻先開口了。

  「手續辦好了沒有?」

  金雄白點一點頭,將筆據遞了給她;楊淑慧仔細看了一遍,收入手提包中。接著滿臉怒色地朝孫曜東走去。

  「孫曜東,你好!」

  手隨聲到,一掌打在孫曜東臉上;站在她身旁的那個人,身胚與「紅頭阿三」相仿,搶上一步,一掌橫掃,將孫曜東的眼鏡打落在地上,鼻孔中立即流血。接著,當胸一把抓住,只聽清脆的裂帛聲;孫曜東的一件藍色印度綢長衫,撕下了一大片;再下來,小腹上挨了一腳,孫曜東大喊:「救命、救命!」

  他的兩個保鏢,早就被制伏了;客廳中挺著個大肚子的筱玲紅,面色慘白、渾身抖個不住;金雄白又氣又急,剛想上前解勸,不道楊惺華已先碰了個釘子,想拉架時,為楊淑慧的打手使勁一推,踉踉蹌蹌地退了回去。見此光景,金雄白敢怒而不敢言,只有橫身在筱玲紅面前,決定拚命護花。

  「孫曜東,」楊淑慧拉開湖南腔罵道:「你要討好上司,應當以工作來表現;為甚麼用拉皮條的手段來拍馬屁?我問你:你是吃飯的,還是吃屎的?」

  「他是吃屎的!」十幾個白相人,轟然應聲。

  這時走出來一個胖子,嘴裡咬著半支雪茄,濃濃地噴了口煙;他手裡持著一個「白錫包」的香煙罐,揭開蓋子,用濃重的浦東口音,慢條斯理地說:「喏,弄罐『黃坤山』撥儂搭搭!」

  語聲未落,一罐「白相人地界」稱之為「黃坤山」的稀薄糞汁,已如醍醐灌頂般,向孫曜東夾頭夾腦地拋了去;屋子裡頓時期臭不可響邇,連楊淑慧都忍不住趕緊掩鼻而退,一夥白相人將她簇擁而去;金雄白亦即奪門而走。

  這天周佛海已由南京到了上海;金雄白隨即坐車趕到外灘中儲行去看他,細說了這一幕鬧劇的經過,率直指責楊淑慧做得太過分了。

  「我最不能原諒她的是,害我在孫曜東面前失信;在孫曜東想,一定是我幫著她,用這樣惡毒的手段算計他。這個誤會太嚴重了!我不能不提出抗議。」

  「一切看我的薄面!」周佛海說:「我馬上寫信向曜東道歉。」

  孫曜東當然無可奈何,不了了之;但周佛海總覺得欠了他很大一個人情,公報私惠,對「上海復興銀行」,格外照顧;孫曜東則是假公濟私,很弄了些錢,真如三十六門花會,誤押了第二十四門的「黃坤山」,哪知錯打錯配,一配二十八,好不得意。

  這樣過了半個月,筱玲紅到達預產期;產科醫生是早接頭好的,但要進醫院時,周佛海秘密派人通知吳太太,要改換一家醫院。

  原來周佛海已知道楊淑慧容不下筱玲紅腹中的嬰兒;所以另外作了安排。在醫院中住了一星期,筱玲紅生下來一個女嬰;護士嬰兒料理乾淨,抱給筱玲紅看了看,又抱回養護室,哪知在走廊上遇見兩個彪形大漢,搶過繡褓,從後門逃走。護士大驚,急急報告院方;筱玲紅與她母親哀哀哭泣,悲痛不已——事實上這是一場戲,不過做得很逼真。那兩名彪形大漢明受楊淑慧間接指揮;暗中聽命于周佛海。事後,楊淑慧只知道筱玲紅的嬰兒已經「夭折」;其實,不過半個月以後,已經出現在筱玲紅身邊了。

  筱玲紅的住處,離居爾典路周家,只有幾條馬路,名叫雷上達路。不過筱玲紅是寄居。居停岡田,是周佛海的密友,受託掩護筱玲紅母女;周佛海要去看筱玲紅,只說到岡田家去開會。楊淑慧有時會有電話「查勤」;周佛海在筱玲紅床上從容接聽,從未拆穿過西洋鏡。

  【第十二章 怨怨相報】

  從筱玲紅在吳家唱過「打花鼓」以後,吳四寶開始交上了一步惡運。

  吳四寶在七十六號的地位並不高,只是兩個警衛大隊長之一;但膽大妄為,加以有佘愛珍這麼一個「賢內助」,所以惡名昭彰。他的壞事大半由他的一個徒弟張國震包辦;也因此替他得罪了好些人。漸漸地,連李士群都覺得有尾大不掉之苦;而那次做生日,又過於招搖,有人說是可與杜月笙浦東祠堂落成的場面相比擬。這話傳到汪精衛耳朵裡,勃然大怒,下令免除他的職務,通緝查辦。

  通緝歸通緝,吳四寶照樣在家納福。李士群卻想了一條借刀殺人之計,策動憲兵隊派了二百名憲兵,將吳家團團圍住;吳四寶夫婦,卻還是溜掉了。

  逃在外面的佘愛珍,先打電話給李士群;不道李士群先期走避,到了南京。此時他已由宣傳部次長胡蘭成的拉攏,改投了「公館派」,為了免除吳四寶夫婦的糾纏,也為了遮人耳目,故意讓汪精衛對他也下了通緝令。佘愛珍無可奈何,只好向胡蘭成求援。

  胡蘭成當然也只能找李士群。打聽到他當天傍晚回上海,特地趕到北站去接;一起到了毗連吳家的李家,胡蘭成以江湖義氣相責,但措詞冠冕堂皇。

  「由日本憲兵來捉人,國禮何存?這件事你必得出來挺!」

  「蘭成兄,這不是打官腔的事。」李士群答說:「請你聯絡四寶嫂,明天到我這裡來一趟,大家一起商量。」

  「今天晚上我就可以找她來。」

  「今天太晚了;而且我要『靈靈市面』。明天上下午都要開會,准定晚上八點鐘,請你陪四寶嫂來。」

  到了約定的時間,胡蘭成陪著佘愛珍來看李士群,在座的還有個「標準美人」徐來的丈夫唐生明;他跟李士群,吳四寶在一年以前「桃園三結義」,老大是四寶;老二李士群;老三「張飛」算是唐生明。不過李士群仍舊照以前的稱呼,叫他老四。

  「四寶嫂,」李士群開門見山地說:「這件事非四寶哥到日本憲兵隊去不可了。我與蘭成兄、老四,陪四寶哥同去;我拿我頭上一頂紗帽、身家性命,當場把四寶哥保出來。日本人怕我反,不能不賣我的帳。」

  話說得太漂亮,反而不容易使人相信。佘愛珍便看胡蘭成,胡蘭成也看佘愛珍,兩人當著吳四寶就眉挑目語慣了的,所以即時取得默契,到隔壁一間小屋中去商量。

  商量了一下再出來,佘愛珍依舊保持沉默,顯然的,仍有不放心之意;李士群便賭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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