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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〇


  「好!我可以去試一試。」金雄白毫不遲疑地說:「不過,佛海如果犯了難得一犯的『騾子脾氣』,如之奈何?」

  「不管!你去了再說。」汪曼雲又說:「我來托你,不但因為你跟佛海的交情夠,而且我也相信你必有絕妙詞令,可以說動佛海。」

  當然,這是要有一個說法的。金雄白考慮了好一會,盤算停當方始夜訪周佛海。

  先是海闊天空地閒談了一陣;金雄白有意無意地問道:「外面有很奇怪的傳說,我都不相信。」

  「甚麼傳說?」

  「說是萬墨林要槍斃了;而且是出於你的意思。這不是很奇怪的傳說?」

  「不奇怪,確有其事!」

  「確有其事?」金雄白用那種過於關切,口不擇言的語氣說:「我真不懂,你何苦為了這樣一個人去開罪杜月笙?」

  就這一句話將周佛海的餘怒又激了起來,「新之與月笙太豈有此理了,」他高聲說道:「他們有事托我,只要我力之所及,無有不幫忙的。哪知道他們居然派人送了一份重禮給淑慧,是不是當我真的做了漢奸,唯利是圖?這是他們蓄意侮辱我;我非殺了他不可!」

  「還有這麼一回事!」金雄白慢條斯理地說:「這跟陶朱公的故事正好相反,妙得很!」

  「甚麼陶朱公的故事?」

  「陶朱公的第二個兒子,殺了人要抵罪;陶朱公派人去營救,他的長子說是非他親自去不可。陶朱公無奈,只好答應;事後對人說:老大一去,老二死定了。為甚麼呢?老大小氣,送禮送得不痛快;火候不到,豬頭不爛,果不其然,老二還是死了。」金雄白又說:「哪知道送禮送得痛快也不行;一個有修養的人,居然也會拿人家的性命來證明他的廉潔。」

  此言一出,周佛海已緩和了的臉色,複又變得難看了,

  「那末,」他吵架似的說:「依你說,怎麼辦?」

  「人死不能複生,等你氣平了,你再想想萬墨林死得冤枉,你會內疚終生。」金雄白停了一下,看周佛海的怒氣漸消,方又接著說道:「既然已經謝絕了他的重禮,索性再放了萬墨林,既表示了你的清白,也顧全了你們之間的私交。一舉兩得,何樂不為?」

  周佛海不響,起身踱了幾步;拿起桌上的電話說:「給我接李次長!」

  金雄白大為緊張,知道萬墨林正在鬼門關上;也許周佛海下令,即時處決;但也許是收回執行的命令。總之不是送命,就是超生。

  電話接通了,周佛海說:「把萬墨林放掉!」

  金雄白深深吸了口氣,心想好險;不過萬墨林本人恐怕未必知道,他這條命是這麼撿來的?出去有得吹了;大姆指往胸口一指:「阿拉杜先生格面子,依看那能?」

  「雄白,」周佛海已經擱下了電話,「我再告訴你一個消息,出賣金華亭的那個人,跟華亭一路去了。」

  金雄白心頭一震,定定神問說:「是士群告訴你的?」「嗯。」

  這時金雄白才想起,話中語病;因為照情理應該先問出賣金華亭的人是誰?不問其人,自是已經知道,無須再問。

  他正在這樣轉著念頭時,周佛海又說:「士群認為朱作同的一條命是送在你手裡的。」

  「何以見得?」

  「他說,只有你知道朱作同跟他的關係;消息當然是你這裡走漏出去的。」

  金雄白想了一下答說:「我承認。我新聞界的朋友很多;現在自己在辦報。像朱作同這樣出賣朋友,請問,換了你閣下,是不是也要忠告人家小心?」

  周佛海歎口氣:「總算為華亭報了仇了。不過,這樣冤冤相報,如何才是了局?」

  這是無法回答的話。金雄白只問:「朱作同死在何方神聖手裡?」

  「中統。」周佛海忽然說道:「雄白,我告訴你件事,你不妨注意一下。有人說《平報》的記者在外面敲竹槓。」

  任何一個正規的報人,都不會不重視這句話;尤其在作為「《平報》董事長」周佛海口中說出來,金雄白更覺得有責任要查清楚。當即問道:「喔,知道不知道這個記者的名字?」

  「只知道姓巫。」

  「吳?」

  「不是。『雲雨巫山枉斷腸』的巫。」

  這是個僻姓,金雄白不必再多問了;「我知道是誰。」他說:「跑社會新聞的。」

  【第十章 倫常慘劇】

  觀察了幾天,並無跡象可以證明那個叫巫煦仁的記者曾經敲竹槓;金雄白的態度越發謹慎。敲竹槓固然不可;未敲竹槓說部下敲竹槓更不可。

  金雄白每天晚上到報館第一件事是,拆閱讀者來信;這一天拆到一封信,既無稱呼,亦未具名,而且筆跡淩亂、點捺有勁,看得出是在一種憤怒的情緒下所寫的。

  信上說:「華美藥房發生了胞弟殺親兄的凶案,如此倫常巨變,索以社會新聞見長的平報一字不登!是否在華美藥房的銀彈攻勢下,你們也被收買了?你們得了人家多少錢?」

  這一下,金雄白心頭疑雲大起,隨即找了巫煦仁來問,「華美藥房的事,」他說:「你知道不知道?」

  「知道。」

  「知道何以不寫新聞?」金雄白信口用了一句信中的話,「你得了人家多少錢?」

  一聽這話,巫煦仁頓時臉脹得通紅,「社長,」他氣急敗壞地說:「這件事,如果我得了人家一毛線,叫我一出報館就讓汽車撞死。」

  「不必賭咒,你看看這封信。」

  巫煦仁將信看完,一臉的詫異,想了一下,然後開口說道:「社長要不要聽聽這件事的經過?」

  「好!你說。」

  「四馬路畫錦裡口的華美藥房,社長是知道的;老闆叫徐翔蓀,他的大兒子,前幾天暴病死掉了。屍首車送同仁輔元堂驗屍所,經法醫檢驗結果,填了屍格,是『因病而死』,屍首由徐傢俱領收殮。事實就是如此。不過,這話是同業告訴我的;我並沒有在驗屍所。既然信中這樣說;我再去詳細調查清楚,來報告社長。」

  「好,這封匿名信你帶去好了。」

  巫煦仁實在是被冤枉的,但心裡在想,倘無其事,讀者不會寫這樣一封不可能會有結果的信來。而且,果真因病而死,屍首當然送殯儀館,何必送驗屍所?再說同仁輔元堂是個慈善團體,經常收殮路斃的流民乞丐;只是附設的驗屍所,受法租界工部局監督而已。以死在公共租界屍首,要送到法租界這樣一個驗屍所去檢驗,情理上也很難說得過去。

  於是巫煦仁先去找同業,重新探問,毫無結果;再打聽到徐翔蓀的長女,留德學醫,在辣斐德路開了一家濟華醫院,便興匆匆地登門採訪。哪知剛一開口,就讓人推了出來,

  「砰」然一聲,餉以閉門羹。

  這一來巫煦仁益覺於心不甘,日夜奔走,不道線索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就在眼前;報館中有個同事,跟徐家有葭莩之親,托他一打聽,居然確有起事。

  原來徐翔蓀以囤積西藥品家,十分殷實;他生有兩個兒子,長子已婚,生得少年老成,是個克家的令子,深得徐翔蓀的信任,在家庭、在店中,都是第一號權威人物。

  次子年方二十;父兄忙於囤積發財,疏于管教,成了個標準的紈褲,也是個標準的「火山孝子」,下午跳茶舞、帶出場吃夜飯;吃完飯送進場,一直到打烊吃宵夜。這樣,錢自然不夠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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