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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九


  「我不知道。」

  行動上的細節,他是不會知道的,這要問李士群。四點鐘從下關車站上車,到上海已近午夜,金雄白驅車直駛平報社,採訪組的記者已經下班,找記載金華亭被刺的新聞稿來看,語焉不詳。直到第二天上午,才在一份小報上看到一篇記金華亭出事經過的文章。作者叫盧溢芳,筆名大方,年少多才;早年是大世界共和廳打詩謎條子的健將,所以外號「條子小盧」。金雄白眼他也是熟朋友。

  據「條子小盧」的記載:前一天晚上《華美晚報》的老闆朱作同,邀金華亭到他家吃「午夜飯」,飯後慫恿他去大華舞廳跳舞。過了十二點,朱作同說第二天要起早,先行辭去,金華亭卻興致勃勃,一直跳到清晨四點鐘,舞廳打烊,方始歇手。這天他叫來坐檯子的舞女叫「阿二頭」,褲帶很松,金華亭已跟她約定,辟室同圓好夢。哪知一下了樓,便遭遇伏擊,兩槍致命,變豈不測,金華亭連拔自衛手鎗還擊的機會都沒有。

  金雄白深知「條子小盧」為小報寫稿,記載闠外異聞;風塵豔秘,一向翔實,非「亂打高空」者流。因而心頭浮起極濃的一陣疑雲;判斷朱作同便是金華亭的勾魂使者。

  原來朱作同跟七十六號早有勾結,李士群給過他好多錢,要他投靠過來;朱作同一再推延,始終無明確表示。金雄白在去南京以前,聽說李士群對朱作同已下了「最後通牒」,其它非表明態度不可;金華亭的中圈套,即是朱作同所表明的態度。

  於是,金雄白特地去看李士群,一見面就說:「為金華亭的事,你在朱作同那裡化了多少錢?」

  李士群一楞,「誰對你說的?」他問。

  「佛海。」

  李士群趕緊搖搖手,「你千萬不可以說出去!」他說:「這件事關係很重大。」

  金雄白心想,新聞界被汪政府收買的,都是夥計的身份;報老闆則尚無僕人。因此,金華亭之送命,不會有人疑心到是為朱作同所出賣;而唯譬如此,對忠於國民政府的新聞同業來說,朱作同便成了一條隱藏在臥室中的毒蛇,可怕極了!

  事不宜遲,他辭出七十六號,立即打電話約唐世昌見面;談了金華亭致死的經過,他關照唐世昌秘密通知常跟朱作同有往來的朋友,多加戒備,免得糊裡糊塗地做了金華亭第二。

  「好、好!虧得你關照。我們都一直還當朱作同夠朋友。」唐世昌又說:「你常到七十六號,看到萬墨林沒有?」

  「沒有。」

  「聽說他在裡頭『吃生活』,老虎凳,灌辣椒水,都上過。」

  「不會吧?據我所知,他在裡頭很受優待的;行動也還自由,經常拿了兩罐香煙到『大牢』裡去看難友,比起祖仁、王維君他們舒服得多了。再說,萬墨林是自己過分招搖,日本憲兵才注意他的;李士群跟他並無『難過』,看杜先生的面子,也不致於難為他。」

  原來萬墨林是杜月笙貼身的跟班。杜月笙量才迫使,在上海的一切機密活動,託付給頭腦冷靜,手腕靈活的徐采丞;萬墨林的主要任務,是照料杜月竹的留在上海的親屬,兼為徐采丞供奔走之役,如安排地下工作人員集會地點,轉送秘密活動經費等等。以杜月笙的交遊廣闊,他幹這些事本來是可以不被懷疑的;無奈他開口「杜先生」,閉口「杜先生」,喜歡以地下工作者自居。因此,真正在做重要地下工作的徐采丞,深得日軍在上海的「最高軍事當局」登部隊的信任;而萬墨林卻為日本憲兵隊通知七十六號,加以誘捕了。

  唐世昌是怕萬墨林熬刑不住泄了底,此時聽金雄白這麼說,再想到周佛海跟杜月笙的關係一向很好;尤其是目前跟杜月笙一起在香港,日夕不離的銀行家錢新之,一直是周佛海心目中能夠通到重慶,談「全面和平」的一道橋樑。照這些淵源來說,周佛海亦絕不致為難萬墨林。

  「那末,」唐世昌又說:「金先生,你能不能替萬墨林想想辦法?」

  「要救萬墨林的人,不知道多少?大家都是看你們先生的面子;我也跟佛海說過,他說:萬墨林人不重要,目標很大;日本憲兵釘得很緊。總要等他們注意力稍為減低以後,才有法子好想。好在他在七十六號很舒服,多住些日子也不要緊。」

  「還是杜先生的面子要緊。」唐世昌說:「大家都知道萬墨林是杜先生貼身的人,又是親戚;如果他一直在裡面,外頭就會說:杜某也失勢了!連萬墨林都弄不出來。金先生,你說我這話是不是?」

  「嗯、嗯。」金雄白深深點頭,「我倒沒有想到這一層。」

  「杜先生也很傷腦筋。聽說最近要請一位周先生的老朋友來說情;到時候要請你幫忙照應。」

  「當然、當然。」金雄白問:「不知道來的是誰?」

  「聽說姓李,也是位銀行家。」

  不多幾日,金雄白聽說杜月笙所委託的特使已經到了。此人叫李北濤,日本留學生,他是鎮江人;鎮江幫在銀行界的勢力極大,最有名的是陳光甫、唐壽民。周佛海這時候剛開辦「中央儲備銀行」,對銀行家當然要賣交情;而且李北濤是周佛海當江蘇教育廳長時,在鎮江就很熟的朋友,更易於說話。金雄白認為杜月笙請他來跟周佛海打交道,確是相當的人選;無須旁人再來「敲邊鼓」,所以將唐世昌吩咐的話,擱在一邊了。

  哪知突然傳來消息,說萬墨林不但未能釋放,而且快要被槍斃了!金雄白正在詫異時,「司法行政部次長」,也是「十弟兄」之一的汪曼雲,神色倉皇地來找金雄白,一見面就問:「你知道不知道萬墨林的事?」

  金雄白不作聲,要聽他說;只答了句:「請坐下談。」

  「雄白,我現在的處境為難萬分。你想如果萬墨林有甚麼不幸,將來我跟杜先生見了面,怎麼交代?雄白,你無論如何要幫我的忙,在佛海面前全力進言,務必饒墨林一條命。」

  金雄白心想,汪曼雲列名「恒社」,而且一向很得杜月笙的照應;如果他不能出盡死力救出萬墨林來,確是一件愧對師門的事。不過,疑團先得打破,「李北濤不是來了嗎?」他問:「怎麼事態反而惡化了呢?是不是李北濤跟佛海言語之間碰僵了?」

  「不能怪李北濤。是周作民出了個主意,反而弄巧成拙。」

  原來李北濤由香港專程到了上海,特意去看金城銀行的總經理周作民;跟他商量,應該如何進行。周作民認為周佛海若是肯放萬墨林,早就放了;如今要他改變主意,非得另外加上一重他承受不住的壓力不可。周佛海跟汪精衛一樣,懼內有名;如果能走內線,打通楊淑慧的路子,一言九鼎,必生極大的作用。

  既走內線,當然要送禮,李北濤出重價買了兩個戒指,一個是七克拉的火油鑽,一個是通體碧綠的「玻璃翠」。由周作民交給「中央儲備銀行副總裁」錢大櫆的妻子,代為致送楊淑慧。

  楊淑慧當場拒絕,而且將這件事告訴了丈夫。周佛海有點書生習氣,一怒之下,親筆下了張條子給李士群:「萬墨林著即處決。」汪曼雲一方面托李士群「刀下留人」,一方面四處奔走,但盛怒的周佛海,拒人於千里之外。他想來想去,覺得只有金雄白還有辦法,如果連金雄白都無法討情,他也只好死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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