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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八


  這時林之江的手已經在發抖了,右手食指,在板機護圈外面,木強不屈;一顆心七上八下,把握不住,不過九分昏沉之中,還保持著一分清明,猛然轉身,把槍拋了給衛士,一面疾走,一面下令:「開槍!快!」

  走不到三五步,身後槍聲響起;他站住腳,很吃力地轉過身去,只見鄭蘋如倒在血泊中抽搐。

  「給我!」林之江從衛士手中要過槍來,走到鄭蘋如面前,咬著牙瞄準她的左胸,補了一槍。看她腿一伸不動了,林之江才抹抹額上的汗,喘了口大氣。

  【第九章 自誤平生】

  汪精衛與日本特使阿部信行大將的交涉,終於達成「協定」。日本正式承認汪政府,並互派大使,正式簽訂《調整中日關係條約》,共計九條,內容是友好、防共、駐兵及撤兵、經濟開發,取消領事裁判權及內地雜居等等。同時,汪政府要發表一篇 《日滿華共同宣言》。

  簽字日期定在十一月二十九日。汪精衛知道,只要這天在「協議書」寫下「汪兆銘」三字,他的一生,就不必等到蓋棺,便已論定。可是他無法逃避。袁世凱曾經說過,他是讓他的兒子及親密僚屬,把他硬架到火爐上去的,而汪精衛連這句托詞都沒有,火坑是他自己願意跳的,現在到了他兌現這句話的時候了。

  在他人看,他真是所哀有甚于死者!在禮堂前面的臺階上,兩行眼淚,滾滾而出;雙手抓住頭髮使勁地拔、使勁地拉;咬著牙,鼻翅不斷翕動,「哼、哼」之聲,變成「恨、恨」之聲。在場的「文武百官」,都為他的神態嚇得噤不能聲。

  但有很多人在心裡想,當年曹彬下江南,李後主「最是倉皇辭廟日,不堪揮淚別宮娥」,大概就是這般光景。

  突然之間,樂聲大作,那不是「教坊猶奏別離歌」,而是歡迎阿部特使的軍樂。這時,站在汪精衛身旁的周隆庠,輕輕說一句:「先生,阿部特使來了!」

  「喔、喔!」汪精衛抬起一雙失神的眼,茫然四顧。

  頭上還是一頭亂髮;而幹外交官都有一把隨身攜帶的梳子;周隆庠在汪精衛抹眼淚時,已將他的頭髮梳整齊了。

  除了眼睛有些腫以外,汪精衛依然容光煥發,微笑著踏步上前,與外表溫文爾雅的阿部大將握了手,相偕步入禮堂。

  簽約時,當然是有用自吞;亦可說是自作自受。倘說有所收穫,能夠彌補大錯于萬一,只有收回鈔啟發行權一事;由犬養健到繼犬養而為汪政府最高經濟顧問的青木一男,前後經過一年的交涉,日本終於讓步,承諾在新通貨發行後,將梁記「維新政府」的「華興銀行」鈔票,及不編號碼,不准在日本國內使用,連大藏省都不知道發行數量的軍用品收回。

  這是成立作為汪政府的「國家銀行」之「中央儲備銀行」的主要條件。條件既備,「儲備銀行」可以開張了;正式成立的日期,定在三十年一月四日。

  中國的銀行,不管總行設在何處,業務的重心,十之八九在上海分行;「儲備銀行」的上海分行,預定與總行同日成立。周佛海將金雄白找了去,委託他刊登廣告。

  「申新兩報有甚麼事來找我,只要我辦得到,無不幫忙;其中大部分是你經的手,你當然都知道。這次儲備銀行開幕,發行自己的通貨,杜絕了日本軍部無限制的榨取,無論如何是替淪陷區的老百姓,做了件好事。光憑這一點,申新兩報,應該破例替我登個廣告。而儲備銀行並不排斥法幣;與中儲券同樣通用,申新兩報亦沒有拒絕這個廣告的必要。至於版面、地位的大小,我都不計,只要註銷來就行。」

  金雄白也覺得照情理來說,申新兩報破這麼一次例,並不為過。因而打電話找到申新兩報的負責人,轉達了周佛海的要求。所得到的答覆是,需要商量以後,方有回信。

  第二天回信來了,說是代表國民政府在上海作地下活動的吳開先,已經嚴詞拒絕。申新兩報,未便違命,請求諒解。金雄白當然要極力疏通;但電話再打到申新兩報,已經找不到負責接聽的人了。

  「哼!」周佛海接到報告,臉色鐵青,「你替兩報來說情的時候,總說『行得春風有夏雨』,現在放點交情給人家;人家將來對我們也會講交情。現在你說,交情在那裡?雄白,我說在這裡,以後申新兩報的人,如果讓丁默更、李士群抓走了,你不要來找我。」說完,管自己進了臥室,將金雄白丟在小客廳裡,不理不睬。

  金雄白心裡很難過;他跟周佛海相交到現在,還是第一次受到這種待遇。不過,他對申新兩報的負責人是諒解的;知道他們不是不講交情,是出於無奈。

  過了幾天,周佛海拿一份情報給金雄白看,說是申新兩報拒登儲備銀行的廣告,並非吳開先有嚴令,而是金華亭以中宣部特派員的身份,力表反對。他說:如果有人主張接受這個廣告,要呈報最高當局,予以嚴厲制裁。

  金雄白看完這份情報不作聲;心裡在想,金華亭這一回要受到嚴厲報復了。但他不便再為金華亭討情;因為上次已對周佛海表明過,最後一次,下不為例。而況這一次的情節,又非昔比;這個情一時討不下來,徒然傷了他跟周佛海的感情,不如不說。

  他心裡在想,要殺金華亭也不是件容易的事,總要佈置佈置,還得等待機會,不是說動手就可以動手的。好在殘臘將盡,自己要回上海過年;到時候找人間接通個消息給金華亭,要他自己當心就是。

  到得動身那天的中午,金雄白到西流灣周佛海家去辭行;不過周佛海一聽說他要回上海,大為緊張,急急說道:「你回上海,千萬要小心。」

  「怎麼?」金雄白以為有人要對《平報》下手,「有甚麼消息?」

  「今天一清早四點多鐘,把金華亭打死了!」

  金雄白大驚,「在那裡出的事?」他問。

  「愛多亞路大華舞廳門口。」周佛海歎口氣,「他究竟也是老朋友,所以我又覺得很難過。現在的暗殺政策是One by One,你的目標最顯著,他們要挑,一定挑上你。你現在坐的甚麼車子?」

  「一千九百三十九的別克。」

  「是不是保險汽車?」

  「不是。」

  「趕快去買一輛保險汽車。」周佛海又加了一句:「一到上海就買。」

  金雄白沒有把汽車的事擺在心上;只在想金華亭,「太糊塗了!」他說:「這個時候還去跳舞。」

  「那是,」周佛海用極低的聲音說:「我們派人引他去的。」

  「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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