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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五


  「我們上車再說。」

  坐上三輪車,直奔南市;車上耳鬢廝磨,低聲密語,旁人只道一雙好親熱的情侶,卻不知談的是鐵血鋤奸的義舉。

  果然,陳寶驊這一次是找對人了,王小姐在聽他的話時,態度顯得非常沉著;聽他講完,問一句:「你為甚麼早不來找我?」

  「是啊!我也在懊惱。」陳寶驊說:「因為有吃奶的孩子,所以我只想到年輕的媽媽,沒有想到小姐。」

  「時間很局促。不要誤事才好。」王小姐又說:「早知是這麼要緊的事,應該坐計程車。」

  「也快到了。」陳寶驊又說:「王小姐,你對抱孩子不外行吧?」

  「我小弟是我抱大的。」

  「那好!真正找對人了。」

  * * *

  四個人趕到現場,已經二點二十分,照約定的時間來說,可能晚了;但也可能不晚,因為約定的時間是二點到二點半,但願鄭蘋如跟丁默更遲到。

  西伯利亞皮貨公司對面的大華路口,倒是停了好幾輛汽車,卻不知那一輛是丁默更。事先問過鄭蘋如,汽車的牌子、顏色與「照會」號碼;鄭蘋如說他車子有好幾輛,牌子各種都有,顏色是最普通的黑色;至於「照會」號碼就更無法知道了;因為常常掉換,就是同一輛車子,上午是這個號碼,下午可能變成另一個了。

  由於約定是事先等候,行動員只要看到紅呢披氅女郎所伴同的一個「癆病鬼」,就是要制裁的目標,所以事先不知道坐那一輛汽車,也不要緊。此時則不免彷徨,原計劃似乎也行不通了;因為不知道應該守住那輛汽車。

  十分鐘很快地消逝,為頭的老蔡轉身向大家看了一下先用眼色示意,再拗一拗嘴,於是四個人都到了西伯利亞皮貨公司,一面兩個,悄悄守候。

  到底來了沒有呢?跟老蔡在一起的小朱,裝做流覽櫥窗中的樣品,沿著大玻璃窗從東往西走了一遍,卻以玻璃反光,一時無法看得清楚;於是由西往東,又看了一遍。

  這一遍看壞了。他在明處,丁默更是在暗處;見此光景,心知不妙。本來照他們的工作經驗來說,如果到了一個臨時起意要去的地方,逗留時間不超過半小時,是不會有危險的。如今可能要出意外。

  想到這裡,當機立斷,不肯做甕中之鼈;他很快地掏出二百美金,向正在跟店員研究,灰背固好,豹皮也不壞,拿不定主意的鄭蘋如說:「挑好了,你先付他二百美金的定洋。」

  鄭蘋如不懂他這樣做是甚麼意思;正想發問,只見丁默更已拔步沖了出去。等在外面的四個行動員心目中,只有紅呢披氅的女郎;一時不曾留意,等發覺此人行色倉皇,方始省悟,可是丁默更已經坐上他的裝有防彈玻璃的汽車了。

  及至行動人員發覺,自然對準目標追擊,一時槍彈橫飛,行人四竄,只聽緊急煞車輪胎擦地擠出來的獰厲之聲不斷;丁默更的汽車著了好幾槍,但子彈是否打穿了玻璃或車身,到了丁默更身上,卻無從判斷。

  這時的鄭蘋如自然成了西伯利亞皮貨公司中,顧客和店員視線所集中的目標。「小姐,」有個經理模樣的人,開口問他:「陪你來的那位先生是甚麼人?」

  鄭蘋如一驚,遲疑未答之際,只聽警笛狂鳴;這下提醒了她,如果巡捕一到,自己就脫不得身,還不趕快溜走?

  於是她連丁默更丟在茶几上的二百美金都顧不得取,隨手拿起披氅,交代一句:「明天我再來看。」

  說完,往外急走;同時將披氅翻個面穿在身上;一到了行人道上,極力自持,擺出很從容的態度,穿過馬路,到卡德路的機關聚會。

  到得樓上一看,除了陳寶驊,都是陌生人,她便不開口;陳寶驊也不招呼,低聲向那班陌生人說了幾句,將他們送走,才坐在鄭蘋如旁邊,苦笑著說:「為山九仞,功虧一簣。」

  「我不懂,怎麼會讓他逃掉的呢?」

  「唉,意料不到的事!找到人把槍送來,已經晚了。」陳寶驊說:「我亦不懂,他何以會突然發覺?」

  「誰知道呢?」鄭蘋如恨恨地說:「我實在不大甘心。」

  「蘋如,」陳寶華不勝歉疚,「這件事當然是我策劃不周。你的責任完全盡到了;雖沒有成功,仍舊是你的功勞最大。」

  「勞而無功!」鄭蘋如很率直地說:「我要的是成功。我現在就回家,他可能會打電話來。」

  「你預備怎麼跟他說?」

  「我裝做完全不知道。他不會疑心到我身上的。」

  「怎麼不會,一定會。」

  「我不相信。」鄭蘋如說:「不管怎麼樣,我總不能不回家;他疑心也只好讓他疑心了。」

  「那末,」陳寶驊說:「你這幾天要小心,沒有事少出門。」

  「我知道,我知道自己該怎麼做?」

  * * *

  到得第三天,鄭蘋如沉不住氣了,打了個號碼極少人知道的電話,在七十六號找到了丁默更。

  「你沒有甚麼吧?我是嚇昏了。」鄭蘋如說:「當時兩條腿發軟;嘴裡想喊,就是喊不出來。」

  「害你受一場虛驚。」丁默更聲音中有著歉意,「你怎麼不打電話給我?」

  「我想你會先打來的。」

  「我也是這麼想。」丁默更說:「要不要一起吃飯?」

  「我請你,替你壓驚。你挑地方吧。」

  「還是露伊娜那裡好了。比較清靜一點。」

  「好!幾點鐘?」

  「七點到七點半。」

  掛斷電話,鄭蘋如考慮了好一會,覺得從任何跡象去看,丁默更都不像已疑心到她;如果爽約,反倒顯得心虛。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如果能製造第二次機會,成功的果實,來之不易,會覺得格外甜美。

  於是,她著意修飾了一番;先到霞飛路一家法國洋行,買了半打丁默更穿慣的一種牌子的絲襪;然後坐三輪車到露伊娜去赴約。

  露伊娜是個白俄,四十出頭,五十不到,而風韻猶存,據說是帝俄時代的郡主。上海人管流浪的白俄叫「羅宋癟三」,此輩儘管用毛筆筆套當煙嘴,撿馬路上的煙蒂過癮,但問起來都有輝煌的家世;因此,上海的暴發戶都喜歡用羅宋保鏢,潘三省用了八個,據說其中包括三名男爵、一名子爵,甚至還有一名親王;當然,那是他們的父親或者祖父。

  這些流浪的白俄,男的當保鏢、司機,賣毛毯、肥皂;女的當「咸水妹」、吧女。從事高尚職業的,當然也有;最為上海人所熟知的是,開館子賣「羅宋大菜」。露伊娜就主持著一家家庭式的餐室,一共一大間、一小間;大間亦只擺得四張桌子、小間則只有一張。丁默更跟鄭蘋如是這個小間中的常客。

  餐室雖小,卻是上海第一流的館子;與主要只靠一道「羅宋湯」,全麥麵包無限制供應的所謂「羅宋大菜」,有天壤之別。露伊娜的主廚,也是合夥人卡柯夫,自道他的祖父是俄皇尼古拉二世的禦廚;李鴻章訪俄時,吃過他的菜,讚賞不絕。這話自然無可究詰;不過卡柯夫的手藝,確實不凡,鄭蘋如最欣賞他做的魚,不論如何調製都好吃。

  「鄭小姐,」坐在帳台中的卡柯夫笑臉迎人,用很地道的東北口音說:「丁先生叫人打電話來訂了座兒了。今天很巧,有黑海的魚子醬。還有鱒魚;鄭小姐愛怎麼吃?」

  「怎麼都好。」鄭蘋如說:「你只別忘了,回頭把帳單給我。露伊娜呢?」

  「她去試衣服,也快回來了。你先請坐。我給你調杯酒。」

  步入小間,坐定不久,卡柯夫送來一杯雞尾酒;剛喝得一口,丁默更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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