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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六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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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以為我會比你早到。」他看一看表說:「七點一刻。」 平常總是丁默更等鄭蘋如;這天恰好相反,她有解釋: 「今天是我做主人,當然要早到,才合道理。」 「你瘦了點。」丁默更看著她說。 「兩天沒有睡好!」鄭蘋如一面想,一面說:「想起來就是一身冷汗。虧得沒有甚麼;倘或出了事,總是為了替我買大衣。那,我不是一輩子受良心責備?」 「你的心太軟了!」 談到這裡,門上剝啄兩下,隨即出現了露伊娜,寒暄了幾句,開始點菜;鄭蘋如為了表示她做主人的待客之誠,為丁默更點了最貴的菜。同時表示,應該開一瓶香檳來慶祝他的逢凶化吉。 「也好。」丁默更說:「不過我不希望你喝太多的酒。」 「不會。」鄭蘋如忽然覺得他的話中有語病,「我並沒有說我要喝太多的酒;你的話是那裡來的呢?」 「為了慶祝,不是應該痛飲嗎?」 「啊,不錯。喔,」鄭蘋如取過手提包,「我替你買了半打襪子。」 「多謝,多謝!」丁默更問:「你的皮大衣呢?挑定了沒有?」 「沒有。當時那種情形,那裡還有心思去挑大衣。不過,定錢倒是給他們了。」 「既然付了定錢,不能白犧牲那二百美金。回頭吃完了,我陪你去辦了這件事,也了我一樁心事。」 「今天不要去了。提到那個地方,我的心就會跳。」 她的話不假,此刻正是在心跳:恨不得能有機會給陳寶普通個電話,告訴他第二次機會又到了。 「不要緊,突然起意要去的地方,大致是安全的。」 「你不要這樣說!那天不也是突然起意的嗎?」 「可是,滬西有人請吃飯;虹口有約會,都是預定的程式。」丁默更說:「我想,他們注意我不止一天了;那天大概是發現了我的汽車,知道我在附近。有個人在櫥窗外面,不斷往裡面張望,左臂挾著報紙。我一看情形不對,果然,我的看法不錯。」 鄭蘋如這才知道當時是這樣子洩漏的機關;心中暗恨陳寶驊找來的人無用。同時在考慮,是不是趁此機會問下去,瞭解整個實況,以便作為工作上檢討的根據。 就這沉吟之際,置在銀質冰桶中的香檳,已經送到;侍者「澎」地一聲,開了瓶塞,斟滿兩杯香檳,鄭蘋如舉杯相碰,接著問道:「幹吧!」 「不!慢慢喝。」丁默更喝了口酒,取一片敷滿了魚子醬的小茶餅,放入口中,一面咀嚼一面說:「我真希望我們每天都能在一起吃晚飯。」 這似乎又是舊事重提了。丁默更曾幾次要求,跟她正式同居;除了名義,甚麼都可以給她。而鄭蘋如卻不願落這麼一個痕跡,所以此時仍如以前那樣,默然不置可否。 「你聽懂了我的話沒有?」 「我不太懂。」鄭蘋如亂以他語,「我們談別的。」 「那,你說,談些甚麼?」 「你總調查過了?」鄭蘋如決意探索他那面的真相,「是誰跟你作對?」 「調查是調查了,沒有結果。不過,當然是軍統的人。」 鄭蘋如暗暗高興他的猜測;不過她也很機警,既然已經說「調查了沒有結果」,即不宜再問。於是換了個方式說道:「我對你樣樣都滿意,只有一樣,形成我精神上很大的負擔。」 「那一樣?」 「還有那一樣?自然是你的身份。」鄭蘋如說:「像那天的事,你想可怕不可怕?」 「我也覺得很可怕。我的身份是改變不了的,不過我的工作崗位可以變改。蘋如,」丁默更忽然凝視著她,「你願意不願意跟我一起離開上海?」 鄭蘋如對於他在茶晶眼鏡後面,那雙看不清的眼睛的凝視,頗感威脅;聽到他的最後一句話,益覺驚異,也保持了高度的戒心,想了一下,平靜地反問:「跟你一起到那裡?」 「到重慶。」 「到重慶!」話一出口,鄭蘋如從自己的聲音中,發覺有洩漏秘密的可能;暗暗警告自己,從此時開始,每一句話的每一個字都要考慮過才能出口。 「你覺得奇怪是不是?」 「我不懂。」鄭蘋如搖搖頭,「我真不懂你們,說來就來,說去就去,太方便了。」 「當然不是那麼方便。不過,我回重慶是歸隊。蘋如,你的意思怎麼樣?」 「我不想去。」鄭蘋如知道是在套她的話,當然不肯上當。 丁默更卻又釘著問了下去:「為甚麼呢?那不是大後方嗎?多少愛國青年都輾轉到四川了。」 「重慶太苦。我過不慣。」 「那就難了。你又怕,又不肯離開上海;態度上好像有點矛盾。」 「並不矛盾。」鄭蘋如說:「如果是一個既不必使我擔心;生活又沒有問題的地方,我願意跟你去。」 「那是個甚麼地方呢?試舉例以明之。」 「譬如——」鄭蘋如先想說巴黎,旋即想到,法國人民在維琪政府的傀儡統治之下,日子並不好過;倫敦物資缺乏;羅馬正在作戰,在歐洲,不知那裡是樂土。 「譬如,譬如那裡?」 鄭蘋如讓他一催,想到一個地方;不假思索地說:「里斯本。」 丁默更笑了,嘴一張。高高的顴骨聳起;瘦削的雙頰,陷下去成了兩個大洞;露出一嘴陰森森的白牙,令人想起狼吻。 「里斯本是國際情報販子集中之地。你怎麼會對那個地方感興趣?」 鄭蘋如知道失言了,但悔之無及,只好設法掩飾。 鄭蘋如從他的話中,聽出來有些不大對勁;不過她並不在乎,神態自若地說:「我是喜歡地中海的陽光;沒有想到那裡對你也不太合適。」 「有個合適的地方。」丁默更在紙餐巾上寫了個號碼。「你看!」 「這是甚麼意思。」 「我在瑞士銀行有個戶頭,就是這個號碼。」 「原來你早作了退步了。」 「怎麼樣?」丁默更說:「如果你願意,我就要開始籌畫了。你好好考慮一下。」 鄭蘋如也不知道他的話是真是假?不過自己的態度,應該表現得當他是真的。因而收斂笑容,深深點頭,雙眼一垂,好長的睫毛在閃動。丁默更暗暗歎口氣,心裡不知是何滋味。 「等我好好想一想。」她說:「你知道的,我母親是離不開我的。」 「嗯。」丁默更亦唯有點頭。 這時侍者已送來了咖啡與尾食,等她將要離去時,丁默更忽然將她喊住,要一個雙份的白蘭地;及至送了酒來,他拿它傾入咖啡杯中,一飲而盡。這突如其來的行為,令人詫異,卻想不出是何緣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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