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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二


  由於政治色彩不濃;也由於金雄白人緣不壞,憑一具電話,居然只半個月的功夫,就湊成了一副班底。但總編輯、總經理尚付闕如;金雄白狠一狠心,只好雙肩都挑了下來。

  他很有自知之明,以一張毫無基礎、條件遜人的新報紙,不但不能跟申新兩報打硬仗;甚至要趕上汪政府的機關報都很難。因此,他決定走偏鋒,一方面將副刊辦成一張高級小報的模樣;一方面展開宣傳攻勢,將開辦費的十分之六,花在廣告上,全上海的電線杆上,都有彩色的 《平報》副刊預告,電臺上亦不斷有渲染《平報》內容的消息。這一來,未曾出版就已有好些人決定要訂一份了。

  但是,有人訂報,還得有人送報才行。發行科長老早就提出警告了,望平街上的大報販,可能會採取杯葛的態度,必須及早疏通。金雄白心想,報販很多,各有各的地盤;若言逐一疏通,事倍而功半。得想個省事的辦法。

  最省事莫如攻心。上海的報販,頗多黑籍中人;「黑」還不是指鴉片,而是白麵與紅丸。沾上毒癮,品格斯濫,此輩連累了規規矩矩的大報販;「老槍喉嚨」賣晚報、賣號外,輕事重報,亂「打高空」,常為「唱滑稽」的資為調侃的材料。如果他人調侃,我則禮遇,頗有不能使此輩心折之理?

  主意打定,關照發行科長在望平街口大陸商場的老正興菜館,定了五桌酒;發帖邀宴各路大報販。金雄白親作主人,每席敬酒、不斷抱拳拜託:「請多幫忙,請多幫忙!」報老闆請報販,是望平街上有史以來的創舉。「花花轎兒人抬人」,面子換面子; 《平報》的發行問題,可以高枕無憂了。

  到得創刊那天,申、新兩報註銷全版廣告;全上海大小書報攤,都將《平報》擺在最顯著的地位。報頭《平報》二字,厚重無比,而且尺寸特大;加以全新鉛字,上等磅紙,印出來紙墨鮮明,上海人打話:「罩勢十足」。再看內容,翻到副刊,鴛鴦蝴蝶派各家的小說,女明星、舞女的趣聞豔屑,配上五花八門的小報頭,編得極其活潑,不由得就看了下去。 《平報》一炮而紅,就此站住。

  不過,金雄白馬上就遇到了兩個勁敵;是汪政府的「自己人」。一個叫胡蘭成,浙江嵊縣人,是個霸才,也很霸道,他本來是香港《南華日報》的總主筆,跟林柏生搭檔;汪精衛從河內到上海,將他從香港找了去辦宣傳。汪精衛欣賞他的霸才,那支筆理不直而氣壯,有理沒理,說得振振有詞;陳璧君則將他的霸道看成耿直,所以也另眼相看。就這樣,他成了「公館派」的核心人物。

  與「公館派」相對的CC派;首腦自然是周佛海。此派得名的由來,一說是表明周佛海過去的政治關係;一說是指周佛海與陳公博,因為周、陳二姓用羅馬字拼音,都是C字開頭。不過,汪精衛本人並不以派系為然,所以沒有人敢在他面前提到「公館派」三字,暗地裡則由陳璧君在發號施令;同時「公館派」也處心積慮想從CC派手中奪回實權,暗鬥得很厲害。

  CC派的諸般實權中,有一項就是特務組織。胡蘭成熟讀明史,將七十六號看成「錦衣衛」;相將李士群這名「緹帥」爭取到「公館」來,削弱周佛海的實力;李士群也想直接打通汪精衛的關係,兩人一拍即合。為了報答胡蘭成,知道他想辦一張自己的報紙,便在物質上全力支持,胡蘭成的報紙叫做 《國民新聞》。

  再有一個就是袁殊。原來他與岩井、陳孚木三人,到南京跟周佛海談判的結果是,獲得了每個月三萬元的津貼,作為辦文化事業的經費;袁殊卻辦了一張《新中國報》,並推周佛海為董事長,作用是以後經費困難,可以找董事長想辦法。

  這張報無論內容與形式,都很特殊,有點日本味道;出版第三天,第一版正中刊出一張日皇的照片,下面的說明:「天皇陛下禦照」。一時輿論大嘩;害得周佛海也挨了許多罵。就憑這一張照片,日本人不相信 《新中國報》跟共產黨有密切關係。

  面對著兩大勁敵,金雄白不能不以全力周旋。尤其是對《新中國報》,因為它跟《平報》都走「副刊路線」,對立格外顯得尖銳。新中國報還辦了一本月刊,名稱就叫《雜誌 》,擁有好幾個叫座的女作家,其中有一個筆名叫蘇青,作風大膽,她的成名作只是一個「標點」:將「飲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這句成語,改動標點,變成「飲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

  再有一個就是張愛玲,香港大學的高材生。她的祖母是李鴻章的愛女;祖父自然是張佩綸。據說張愛玲頗以家世自矜;但她的小說,除了才氣功力以外,她的家世確是給了她很大的幫助,因為就由於她的家庭背景不同,讓她能夠深入「世家大族」,接觸到人所不知的一面;同是以抨擊舊家的腐化為題材,她的小說就遠比巴金的「家」、「春」、「秋」來得細緻深刻。

  面對著這些挑戰,反倒激起金雄白更強的鬥志,很想再辦一張小報,與《平報》作桴鼓之應;報名都想好了,就叫《海報》。但辦這張報不能像辦《平報》那樣,憑一具電話接頭,就可以招兵買馬;辦小報卻非親自出馬去邀角不可。

  因為小報的成敗決定于作者陣容;那些鴛鴦蝴蝶派的健將,構思于吞雲吐霧之餘;提筆於燈紅酒綠之間,稿紙也許是旅館的信箋;也許是長三堂子的局票。要邀他們寫稿,先得跟他們酒食征逐,混在一起;這是金雄白眼前所辦不到的,他不但沒有工夫;有工夫亦不敢隨便出門,原來彼此報復性的暗殺行動又熱鬧了。

  【第八章 紅粉金戈】

  金雄白所住的呂班路萬宜坊,是法租界很有名的一條弄堂;住的名人也很多,像「七君子」之一的鄒韜奮,就住在那裡。

  但是,萬宜坊上百戶人家中,風頭最健,無人不知的是一位「鄭小姐」;名叫蘋如。她的父條叫鄭鉞,是江蘇高等分院的首席檢察官;母親是日本人,混血兒聰明漂亮的居多;鄭蘋如就是天生尤物,在法國學校讀書,每天騎一部「三槍牌」跑車上學,坐凳上聳起渾圓的豐臀,是男人誰都忍不住想多看兩眼。

  當然,追求鄭蘋如的人是不會少的;其中獨蒙青睞的是個世家子弟,此人名叫陳寶驊,家世烜赫,兩個叔叔都是當朝一品。本人翩翩濁世,一表人才;鄭蘋如固是私心默許,堂上兩老亦已將陳寶驊當作未來的東床看待了。

  哪知平地風波,無端來了個色魔;正就是汪政府兩大特務首腦之一的丁默更。此人的寡人之疾與他的肺結核一樣,都到了第三期,生肺病的人,本就容易亢奮,更何況每天一支「蓋世維雄」,所以丁默更成了色道的餓鬼。偶而邂逅,為鄭蘋如那雙眼睛勾去了三魂六七,輾轉設法,終於結識了鄭蘋如。

  丁默更面無四兩肉,終年帶一副太陽眼鏡,襯以他那蒼白的臉色,看上去陰森可怖,鄭蘋如當然不願意理他,誰知道反倒是陳寶驊,不斷鼓勵她跟丁默更接近。

  「我不懂你甚麼意思?」鄭蘋如到底忍不住了,「莫非你在這個癆病鬼身上有甚麼企圖?我希望你跟我說老實話!我告訴你,你的態度已經使我無法容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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