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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七


  這份「要綱」就是高宗武帶出去的密件;自從公開以後,由重慶到香港,由香港到海外僑區,普遍展開抨擊。周佛海心裡明白,照這樣的原則去談判「基本條約」,永遠不能得到國民政府的諒解,更談不到基層「全面和平」。

  到得「盡歡而散」,汪精衛在頤和路二十三號,戰前本屬於褚民誼住宅的「官邸」,召集親信會議,商量談判的立場、態度與技巧。大部分的意見,認為立場應該保持彈性;態度不亢不卑。可是能保持的彈性有多大,態度上如何是亢,如何是卑?卻無從討論;因為不知道阿部手中的「底牌」。「一定要把它探問出來。」汪精衛作了一個決定:「佛海,這件事讓你去辦。我希望三天之內有結果。」

  周佛海想了一下答說:「三天之內,是否能有結果,還不敢說。我想雙管齊下,需要比較充裕的時間。」

  「那末,你說,要多少日子?」

  「一個星期到十天。」

  「好!就算十天好了。」汪精衛對周隆庠說:「在這十天之中,關於開議的問題,不可向對方作任何承諾。」

  這意味著如果條件太苛刻,根本就不可能開議;阿部信行的任務,未曾開始,便已失敗。這對日本政府、軍部及阿部個人的面子,都是極大的打擊;將會出現非常嚴重的局面。周隆庠不由得憂心忡忡了。

  等辭出「官邸」,對日外交實際負責人的二周私下商量,別樣都好辦,唯有阿部攜來的「底牌」,必須盡一個星期之內弄到手,是當務之急。周佛海在日本陸軍省有條路;他之要求由三天展限為一周,就是打算著派人到日本去一趟,往還需時的緣故。但這條路能不走最好不走,因為走通了亦有後患,陸軍省可能會清查內部,追究洩密的責任問題,鬧開了不好看;如果走不通事機敗露,麻煩更多。

  「有這條路應該『養』在那裡,不宜輕於動用。目前,我看還是透過公開的途徑,向日本方面表明態度為妙。」周隆庠又說:「如果能夠保證,不論對方開甚麼條件,我們一定跟他談判;我想,影佐會替我們去想法子,把那張『底牌』弄了來。」

  「這,我可以保證。汪先生的態度,歸我負責。」

  有他這句話,周隆庠心放了一半;第二天便去找影佐禎昭,要他「亮牌」,他說:牌反正是要打出來的;遲打不如早打,有甚麼問題,私下先可以研究。如果一定要到會議桌上才亮牌,萬一不能接受,搞成僵局,豈非自己為難?

  影佐讓他說動了:很快地取來一通檔,名為《日本要求之根本條件》,一共五條:

  一、中國承認「滿洲國。」

  二、中國必須放棄抗日政策,樹立中日善鄰友好關係:為適應世界新情勢起見,須與日本共同負擔東亞之防衛。

  三、在認為于東亞共同防衛上之必要期間內,中國承認日本可在下列地區駐兵:一在蒙疆及華北三省駐兵;二在海南島及華南沿海特定地點,駐留艦船部隊。

  四、中國承認日本在前項地域內,開發並利用國防上之必要資源。

  五、中國承認日本在長江下游三角地帶,得在一定期間實行保障駐兵。

  「何謂『保障駐兵』?」周隆庠問。

  「這是為了保障長江下游三角地帶的治安。」影佐禎昭答說:「換言之,此一地帶的治安,如果中國政府有足夠的力量維持,皇軍自可不必進駐。」

  周隆庠點點頭,停了一下說:「照這個條件,恐怕談不攏。」

  「不會!」影佐禎昭答道:「並沒有超出《日支新關係調整綱要》的範圍之外。」

  「好吧,等我們先作個研究,再決定開議的日期。」

  「請仔細研究。」影佐禎昭說:「阿部特使,已經把夏天的衣服都帶來了。」

  這表示日本方面已經有充分的心理準備,知道這一談判,討價還價,有得磋磨;至少,阿部並不期望在一兩個月內就會有結果。

  「中國人說『從長計議』,這是兩國百年的大計,自然需要慎重。」周隆庠用了句外交詞令:「我很高興貴方有此認識。」

  「但是,特使是決不可能空手而回的。」

  影佐明白地表示了日本的態度,不管交涉的期間多長,沒有結果,決不罷手。

  * * *

  「這是亡國的條件!城下之盟亦不致如此苛刻。」周佛海面色凝重地說:「先不能拿給汪先生看。」

  「汪先生催問呢?」

  周佛海想了一下說:「你跟春圃去研究,不妨先拿給『老太婆』看;讓她在枕頭邊先做點疏通的工作。這場交涉,後果如何,頗難逆料;我們先爭,爭到對方無可讓步,再請汪先生出面來談。」

  「嗯,嗯。」周隆庠深深點頭。

  「這是一個交涉的原則;技術問題請你去設計,我可不管了。」周佛海苦笑著說:「你知道的,這兩天我公私交困,焦頭爛額,馬上要趕到上海去;這方面只好請你疲勞。」

  「我知道。部長請放心去好了。」

  於是周佛海當天就到了上海,一下車便找潘三省。原來周佛海藏嬌金屋,楊淑慧早得風聲;周佛海由於司機所透露的消息,亦有警覺,心想遷地為良。但平時陽曆年後陰曆年;陰曆年後緊鑼密鼓,預備組府,將這件事就擱了下來,直到一個月前,才托潘三省另外覓屋。哪知就在已覓得新星,大媛正在收拾箱籠,預備遷移時,楊淑慧已獲得確實情報,找李士群的老婆葉吉卿幫忙,弄了一班「白相人嫂嫂」打上門去;將大媛辛苦經營的香閨,砸得稀爛。阿翠一看不是路,溜出來打電話向潘三省告急;潘三省口中說:「就來,就來!」心裡打定主意,讓楊淑慧出足了氣再說;事實上他亦決不敢出面去捋「虎」須。

  「部長,」潘三省說:「請你原諒我!連你部長都惹不起周太太;我又怎麼敢?不過,善後工作,我料理好了;現在我陪部長去看令寵。」

  說罷,潘三省陪著周佛海上了他的「保險汽車」——特製的開特勒克,三排座位六扇門,前後防彈玻璃。周佛海與潘三省在六名「羅宋保鏢」夾護之下,由南京路出外灘,過北四川路橋到虹口;只有在這個區域,大媛才可以不愁楊淑慧再度打上門來。

  大媛的新居,也是一幢精緻的小洋房;隨從依舊,排場不減,可是大媛的神情卻改過了,蕭索憔悴,一見了周佛海,兩行眼淚就掛了下來。

  「大媛小姐,」潘三省說:「你跟部長到樓上去談談。」

  樓上的臥室,卻空落落地沒有甚麼陳設;大媛喜歡收集香水,本來一進她的房,首先觸入眼簾的,就是大梳粧檯上五光十色的百十個玻璃瓶,此時只剩得十分之一都不到了。

  「你不要難過。」周佛海握著她的手說:「這裡很安全,不會再有麻煩;你別怕!」

  「我那裡能不怕?到現在還常常做惡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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