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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四


  「香港。」

  「船票還沒有。」

  「不要緊!」

  她把「胡佛總統號」上派來的水手頭目找來;關照他將劉德銘送上船。

  此人也姓劉,寧波人;老劉為人很熱心,也很小心,將劉德銘引入一間小屋,取出一套制服,讓他易裝;同時關照了許多船上的規矩。

  「劉先生,船要後天下午才開;今天你到了船上,仍舊要穿制服,冒充船上的人。請你少走動,處處當心;船長是德國移民,做事一板一眼,不大好講話。」

  「這——」劉德銘問:「我在船上住那裡?」

  「今天、明天,要請你委屈一下,跟我們一起擠一擠,到了後天中午就舒服了。」

  「怎麼呢?」

  「後天中午上客,劉先生自然住進頭等艙了。」老劉答說:「船票到時候會送到。」

  「噢!」劉德銘心想安排如此周到,實在令人感動,當即謝道:「宗兄,承你費心,不知道該怎麼謝謝你?」

  「笑話,笑話!人家美國人都幫我們的忙;我們自己人難道不幫自己。喔,還有句話,劉先生,你在船上要少說話。」

  「『開口洋盤閉口相。』我懂。」

  於是劉德銘混在水手之中,由黃埔灘碼頭,上了「胡佛總統號」。老劉將他安排在一間堆置雜物的小房間中;這一天因為太累了,吃完老劉替他弄來的一大塊T字牛排,倒頭便睡。

  第二天一早期身,盥洗剛畢,老劉匆匆跑來說道:「劉先生,明天要上客了;船長今天檢查,各處都要走到。請你當心!」

  「我索性一天不出房門。」劉德銘提出一個要求:「不過,宗兄,你要替我弄幾份報,弄幾本小說書來,我好消磨辰光。」

  「有,有!我馬上替你去拿。」

  老劉拿來七八份大小報;三本小說,一本是魯迅翻譯的《死魂靈》;一本是《老殘遊記》;一本書名叫做《銀梨花下》。《死魂靈》文字澀拗,看不下去;只有那本《銀梨花下 》,是「奇書欣賞會」印發給會員的黃色小說。看《死魂靈》看得昏昏欲睡的劉德銘,精神大振。在老劉送午餐來時,要求他再弄來幾本類似《銀梨花下》的書來。

  就靠了這幾本書,劉德銘混過了一天;入夜「解禁」,可以到甲板上去走走,向南眺望,燈火璀璨,何止萬家?最觸目的,自然是國際飯店二十四層樓上的霓虹燈;這使得劉德銘記起過去那些日子,紙醉金迷的生活,不免戀戀。心裡在想,有機會還是要到上海來做地下工作,一面出生入死;一面聲色犬馬,這種雙重刺激的生活,實在很夠味道。

  「劉先生,」老劉尋了來跟他說:「今天晚上你可以睡得舒服了。我領你去。」

  領到頭等艙,就不能再出來了;直到第二天中午開始上客時,劉德銘才正式成為旅客,先到酒吧喝桔子水看報;然後上甲板,憑欄看碼頭上形形色色的旅客;有一對年輕洋人,不知是夫婦還是情侶,相擁而吻,一值捨不得分開,劉德銘好奇,特意看手錶為他們計算時間。

  就在這時候,有輛汽車開到,停在這對洋人面前;車門啟處,下來的是徐采丞。寂處了三天兩夜的劉德銘,頗有他鄉遇故的喜悅;正想招呼時,看到車上又下來一個瘦長男子。約莫三十多歲,似曾相識,急切間卻記不起姓名。

  直到看他緊抱著一個起包,由扶梯一步一步上來;才驀然記起,頓時心頭一震!這不是高宗武?他心裡在想,怎麼會是徐采丞送他上船;莫非奉了汪精衛之命,去拖杜月笙落水?

  不會的!他隨即否定了自己的想法;杜月笙怎麼會做漢奸?汪精衛也不是能欣賞杜月笙的人。那末,徐采丞跟高宗武何以會在一起?這件事就大堪注目了。

  於是他去找到老劉,悄悄問道:「旅客名單你看得到,看不到?」

  「劉先生,你為甚麼問這個?」

  劉德銘的意思是,要請老劉在旅客名單上查一查高宗武住在那間房。這件事老劉可以辦得到;但是沒有結果,旅客名單上,根本就沒有高宗武的名字。

  這就更神秘了!劉德銘心裡在想,一定是用的化名。因為如此,越發激起了他的好奇心;經常在甲板、走廊、酒吧、餐廳,還有圖書室、彈子房等等旅客的公共場所搜索;而高宗武深藏不出,始終不曾遇到。

  * * *

  民國二十九年一月八日,汪精衛在上海愚園路一千一百三十六弄的住宅中。召開「擴大幹部會議」,內定為「部長」、「次長」的「要員」、擠滿了樓下的大客廳,一個個都是「如喪考妣」的臉色。

  原來出走的不僅是高宗武,還有陶希聖。令人擔心的是他們出走的時間,正在「日支新關係調整要綱」談判完成,十二月三十一日雙方簽字之後。這個「要綱」的談判,高宗武早就被摒拒在外;而陶希聖是始終參預的,哪知他推託著不肯簽字,最後竟是溜之大吉,這就更不能令人放心了。

  這兩人的遠走高飛,自然為汪精衛帶來了極大的問題;而問題的焦點是:他們究竟帶走了一些甚麼?如果是「要綱」的草案,還不太要緊,因為可以辯說:那是日本人提出來的條件,根本未曾接受。倘是簽了字的影本,就變成不打自招的賣國供狀。照這樣去分析,對陶希聖的關心,即更甚于對高宗武。因為大家相信,高宗武是無法接觸到「要綱」的簽字本的。

  「都是羅君強!」陳璧君拍案戟指,狠狠地罵羅君強,「陶希聖是讓你逼走的!」

  羅君強的面色蒼白;周佛海亦是一臉的尷尬,因為羅君強跟他的關係太深了。他們是同鄉,也是世交;羅君強在上海大夏大學未曾畢業,就跟著周佛海做事;一度當過浙江海甯縣縣長,任內有件喜事,二度續弦,新夫人也姓羅,不是外人,是他的族姑。

  好色如命的羅君強,隨政府撤退到漢口時,是在當行政院的秘書,國難當頭,竟跟一個姓孔的交際花打得火熱;當道震怒,下令撤職查辦。虧得陳佈雷替他求情,始得無事。其時周佛海已到的上海;羅君強挾著新歡,間關來從,作了周佛海的親信。他為人很霸道,替周佛海得罪了好些人;照陳璧君所收到的「小報告」中說:陶希聖與羅君強為了爭辦一張報,大片齟齬;羅君強居然寫了一封信,痛駡陶希聖。所以說陶希聖是被他氣走的。

  這當然是陳璧君的揣測之詞;汪精衛便勸道:「你也不必責備君強。現在要緊的是,是要研究這一不幸事件所可能發生的後果。」

  意見很多,也很紛起,有的主張從速疏通;有的主張採取辯護的行動;有的主張沉著觀變。在一場無結果中,有一個共同的看法是,組織新政府已成騎虎難下之勢,只有貫徹到底。

  * * *

  擔心的事終於出現了。

  一月二十深夜,陳公博從香港打來了一個電報,是隱語;但可以猜得出「日支新關係調整綱要」,將在第二天見報。

  第二天汪精衛要上船去青島,所以早早就睡了,接到電報只有先拿給陳璧君看,她把它壓了下來;直到早餐桌上才拿給汪精衛看。

  汪精衛的臉色很難看,好久才說了句:「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

  「地獄也不該你一個跳。」陳璧君憤憤地說:「公博這樣的交情,不肯來共患難,太說不過去了。」

  「人各有志,不能相強。」汪精衛搖搖頭,沒有再說下去。

  陳璧君沉默了一會方又開口:「我想到香港去一趟,把公博勸了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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