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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五


  「這——」江精衛說:「等我青島回來再說。」

  「青島會議就應該要他來參加的。組府的事,你始終沒有跟他提過;莫非他倒毛遂自薦,說我來當你的行政院長?」

  「即使他來,行政院也不能給他。」

  「怎麼?」陳璧君詫異,「莫非給佛海?你當心尾大不掉!」

  「不!」汪精衛說:「我自己兼。讓民誼當副院長,春起當秘書長,由他們兩個人看家。」

  「那末公博來了以後呢?」

  「自然是立法院。」

  「那還差不多。」

  談到這裡,只聽鐵門聲響,有輛汽車開到;陳璧君從落地玻璃窗望出去,看到周佛海後面,春風滿面。拎著一個碩大無朋的新皮包的羅君強,不由得無名火發,霍地站了起來,抓起那份電報,便向客室走去。

  「夫人早!」剛放下皮包的羅君強,趕緊站直身子,鞠了個九十度的躬。

  「你今天興致很好哇!」

  周佛海一聽,覺得話中味道不對;羅君強卻未覺察到,笑嘻嘻地答說:「是,是!夫人的精神也很不錯。」

  「我可是一夜沒有睡著。」陳璧君繃著臉,將電報使勁往幾上一擺,「你看!你幹的好事。」

  拿起電報一看,羅君強臉上的笑容盡斂,輕聲向周佛海說道:「條約今天在香港見報了。」

  周佛海木無表情;陳璧君便又指著羅君強罵:「都是你!不是你把希聖逼走了,那裡會有這種丟臉的事?」

  「夫人!」羅君強低聲下平地說:「非我族類,其心必異。我早就看出他是臥底來的;說實在的,倒不如他早走了的好,否則更糟糕,說不定變生肘腋。」

  聽他這麼說,陳璧君略為消了點氣,「現在不就是變生肘腋嗎?」她的語氣已緩和了些。

  「夫人,我不是這個意思。」

  「那末是甚麼意思呢?」

  「我說的『變生肘腋』,是怕河內事件重演。」

  聽得這話,陳璧君立即有戒慎之色,「佛海,」她轉臉問道:「安全不會有問題吧?」

  「不會。」周佛海答說:「影佐負全責。青島方面,早就派人去佈置了。」

  說到這裡,隨汪精衛同行的「要員」,陸續到達;幾乎毫無例外,進門一團喜氣;得知「條約見報」的消息,便又都是「如喪考妣」的臉色。

  * * *

  青島會議是個「分贓會議」。來分贓而且「拿大份」的是汪精衛;被分的是「維新政府」與「臨時政府」的頭目。前者的心情又遠較後者來得抑鬱。

  「維新政府」的大頭目是被稱為「安福餘孽」的梁鴻志,做過段祺瑞的秘書長,詩做得很出色,但詩人的味道卻不濃。他有過一段名言:「世界上有兩樣最齷齪的東西,一樣是政治;一樣是女人的那話兒,男人脾氣就喜歡那兩樣東西。」這是他的「夫子自道。」

  但「維新政府」的實權握在兩個人手裡,一個是清党時期與楊虎搭檔,頗建了功勞,被共產黨斥為「狼虎成群」的陳群。由於作風過分,以致投閒散置,做了杜月笙的食客;上海淪陷,不肯跟杜月笙一起走。那倒不是甚麼意外之事,早有人說過,陳人鶴——陳群的別號——生了一張曹操臉,早就在等著落水了。

  再有一個是任援道。「維新政府」的「綏靖軍」首腦。圓圓的一張臉,帶些傻相;但卻能言善道。此人是分贓會中心情最平靜的一個;因為他的胞弟任西萍在中央工作,早就為他輸誠,是中央安在敵後很重要的一著棋子。

  當然,這三個人是汪精衛不能不賣帳的。至於華北的「臨時政府」,由於日本的決策,要把中國搞得四分五裂,所以支持「臨時政府」存在;汪精衛亦以戰前有華北政務委員會的成例可援,作為屈就現實的自我解嘲。但「臨時政府」的第一號頭目王克敏,對於要奉汪政府的「正朔」,也是不大情願的。

  因此,這個分贓會議氣氛之僵硬,可想而知。倒是會外的酬酢,相當熱鬧;頭一天正式的晚宴結束以後,王克敏在他的海濱別墅邀客作第二度的歡敘。主人一向以豪賭出名,自然少不了一桌「梭哈」,入席的還有兩名「貴公子」,一個是岑德廣,前清兩廣總督岑春渲的兒子。一個是楊毓珣,他的父親是袁世凱的智囊楊士琦;本人是袁世凱的女婿。楊毓珣與東北軍旗有淵源,汪精報在上海招兵買馬,在哥倫比亞路特設招待所,即由楊毓珣主持,經手收編各路散兵游勇,「講斤頭」大部分由他經手,因而搞了不少錢,在賭桌上,財大氣粗,將岑德廣比得黯然無光。

  一場豪賭下來,楊毓珣大輸;其實他是打的「政治梭哈」,多「跟」少「看」,明知他人「偷雞」,故意不「捉」,為的是讓大家覺得他豪爽夠交情。

  由於第二天上午還有會議,大多數的客人結了帳便即告辭;其餘的吃了宵夜也都走了,唯獨楊毓珣留了下來,跟主人還有話談。

  「琪山,」王克敏喊著他的別號問說:「老汪安排你幹甚麼?」

  「現在還談不到此。」

  「你自己呢,總有打算吧?」

  「是啊!」楊毓珣答說:「我正要跟你商量。」

  楊毓珣的目標是上海市長,希望王克敏能為他在汪精衛面前多說好話。

  「上海市長?」王克敏從墨晶眼鏡中斜睨著他問:「你吃得消嗎?」

  「怎麼吃不消?」

  「那面有戴雨農、杜月笙;這裡面有個丁默更、李士群、你夾在中間,兩面受敵,莫非倒不怕?」

  「不要緊。『仁社』的朋友,可以幫我的忙。」

  「人家起甚麼幫你的忙?你跟我一樣是『空子』。」

  「有寒雲跟內人的關係;『仁社』的人,不拿我當『空子』看的。」

  他口中所說「寒雲」,就是袁世凱的「皇二子」袁克文。楊毓珣的妻子,在姊妹中排行第三,名叫叔禎;與袁克文是一母所出。袁克文在清幫是「大」字輩;他這一幫的字型大小叫做「興武六」,在前清漕運「一百二十八幫半」的糧幫中,勢力最大。與袁克文同幫同輩的名人,有張之江、蔣伯器;「老大」叫張仁奎,先是揚州徐寶山的部下,做過鎮守使,後來參加革命,很出了些力。現在高齡八十有二,隱居上海海格路範園,已經不問世事。

  不過,他跟杜月笙的「恒社」那樣,門弟子有個組織叫做「仁社」,其中軍政工商學各界的人都有。勢力遠到華北、西南;川軍將領外號「范哈兒」的范紹增,應該是「袍哥」,居然亦會是仁社中人。

  袁克文與張仁奎是「同參」弟兄;袁叔禎頗有丈夫氣,跟「門檻裡」的人亦很熟;楊毓珣憑此關係,自信能取得「仁社」的支持,但王克敏不以為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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